伯母离开我整整三年了。三年来时常在梦中见到她。她,连是那么硬朗,还是那么慈祥,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她叫着我的名字,亲切地说这道那,不停地絮叨和嘱咐。当我醒来时,却泪湿枕巾,怀念之情,久久不能消失。
难忘的二〇〇一年十一月,我随青岛农业考察团去西欧考察。从荷兰、比利时、德国一直到了法国。一路上那美丽的异国风情,先进的农业技术,现代化的农副产品加工企业,给我们增添了浓厚的兴致和良好的学习机会。我们又从里昂来到了尼斯,冒雨看完了尼斯的美丽风光,晚上住进尼斯的一所宾馆里。漆黑的夜晚,憲寒牢牢的细雨打在窗上,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不知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寂静的环境所致,情绪很是沉闷低落。
借着窗外的风声雨声,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我回家后又接到出国的通知。我去和伯母道别(因为每次出差,都去和伯母说一声),伯母拉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小名不让我走。我说上级统一安排的,飞机票都订好了,怎能不去呢?以往通情达理的伯母这次却不通情达理,仍坚持不让我走。我只好撒谎说不去了,伯母才松了我的手。醒来后,还感觉到伯母攥得我那只手有点疼。早晨起来,梦中的情节老是在我脑中萦绕。心中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伯母又出了什么事?因为她毕竟八十五岁高龄了,像一支残烛,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一年前,诊断出她患脑萎缩症。前些日子,摔倒在地上把头磕破,夜里一点多我把她送进人民医院,经及时抢救,很快痊愈回家。难道今天出了什么意外?我猜测着。
早饭后,我打电话问妻子。妻子说爸妈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在国外惦记着。伯母两天前突然神志昏迷,饭水不进,现已进人病危阶段。我的头轰地一声炸裂了,泪水啪啪啦啦地流下来。我在电话里吩咐妻子,只要咱娘有一口气,就全力抢救,等我回去。我又打电话给市人民医院张恩情副院长,请他去诊治,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方案进行抢救。张院长去看了后,打来电话,说老人年岁已高,身体虚弱,又在病危阶段,不敢往医院里拉,先在家里抢救抢救观察一下,如有好转再研究治疗方案。那时候,我恨不能立即飞回去,飞到伯母身边。可是离回国的时间还有五天,这五天怎么过呢?是的,这五天我是在痛苦和泪水中渡过的。这五个日日夜夜,我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痛苦煎熬。晚上一闭上眼,伯母那慈祥的面容就在眼前,脑子里就回想起几十年来跟伯母一起生活的片段。
伯母叫李桂芳,一九一七年正月初三生于万家镇赵戈庄村的一个中农家庭。她自幼受封建礼教的影响,贤淑贞节,心灵手巧,工于针黹。一九三六年七月嫁给伯父陈维岳,一九四七年七月,还乡团进村,担任农救会长的伯父遇害,坚强的伯母没有被突来的噩耗击倒,也没有被敌人的嚣张气焰所吓倒,与奶奶、爸爸、姑姑一起,同生死,共患难,直到家乡解放。解放后,伯母仍矢志不嫁,与我们陈家一家人相依相帮,共同渡过了五十四个春秋。伯母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我们兄妹四个都是她的儿子女儿,管伯母叫娘,待她的女儿象亲大姐一样,以排解她心中的苦疼和寂寞。
在我们兄妹四个中,伯母最疼最亲的是我,这是因为我与伯母相处的时间长,感情也最深,彼此一直当亲生子母相待。一九五二年二月,在蓼兰完小任教的母亲生下我后,因工作忙,一个月就把我送给伯母看望。一九五三年七月,妹妹出生,我就随仃I母离开已经调到掖县工作的父母,回到老家万家镇陈家村。幼小的记忆中,只知道有个娘,不知道还有妈,一直到五六岁,还分不清娘和妈谁是我的亲生母亲。邻居的婶婶们经常以此来逗栽,由于长期不在母亲身边,每次去掖县见了都很生,以至闹着要跟娘回家。伯母从小对我关心,整天不让我离她的眼,怕我烧看烫着磕着碰着。五六岁的我,很顽皮。趁伯母不注意就跑出去,惹得伯母满街找。春天一暖和,哪里危险就跑到哪里去,和同伴们下湾捞鱼,上房掏雀,爬树捕蝉,跳到旱井里捉青蛙。伯母是小脚,追不上我,常被我气得哭,就找我那个叔伯三叔看着我,直到我懂事了,上学了,才松一口气。一九五八年夏天,我开始上本村小学。上学的第一天,伯母亲手给我理了发,穿上她给我做的新衣新鞋,背着她给我缝的小书包,书包里装着她给我买的石板石笔,把我送到学校里。见人就自豪地夸耀;俺儿上学了,俺儿上学啦!放学的时候,再到学校门口领我回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不该惹她生气。她那颗纯朴的爱心和深厚的养育之恩,来世也难以报答。
一九六〇年,是一个令人心酸的年头。国家进入三年困难时期,因生活所迫,父母响应国家的号召,回到本乡工作。我们姊妹多,父母的微薄收人,买地瓜叶地瓜干都不够吃,只得靠挖野菜、捋树叶填补。伯母每次都把做得好东西留着给我吃。开始实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那年,人们迫于是生计,做火烧卖。那时,卖火烧虽然挣不多少钱,起码能挣点黑面或款麸子吃。伯母和姐姐也参与到卖火烧的行列中。晚上拉着石磨磨面做火烧,白天不明天就到集上去卖。伯母手巧,烤得火烧白中带黄,吃起来又脆又香,在染上卖得价格很好。挣来的黑面麸子填补全家人饥饿的肚子。可是不久,上级就取消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禁止个人做小买卖。捉着卖火烧的以投机倒把论处,轻的没收火烧、罚款,重的批斗游街。村里卖火烧的只好由公开转人秘密,那秘密劲不亚于当年搞地下活动。带着火烧到集上,找一家亲戚或朋友,先把一圆斗火烧放在他家里,然后拿几个藏进衣裳里出去卖。看见想买火烧的打打手势,双方以眼睛说话,回头看看周围没有市场管理人员,便一手递钱一手递火烧。那些卖火烧卖常了的人;一眼就会认出对方是不是买火烧的。身上的火烧卖完后,再回来装几个去卖,直到全部卖完。那天,伯母和姐,姐卖得很顺利,一圆斗火烧卖得只剩下一个,可就在卖这最后一个的时候,被市场管理人员发现了。这个市管员追着姐姐在人空里窜来窜去,最后好不容易把他给甩掉。姐姐揣着这个火烧跑到伯母身边的时候,天已晌大歪了。伯母说,不卖了,回家吧。又饥又饿的伯母和姐姐揣着这个火烧回到家,自己没舍得吃却留给我吃了。这件事,每想起来,泪水就不自禁地在眼眶里打转转。
欧洲的最后一站是巴黎。后天就要回国了,我来到了巴黎圣母院,请了一支白蜡烛点上。在安静肃穆的圣母像前,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在胸前默默地为伯母祈祷:敬爱的伯母,你千万等着我,等我回家见你一面再走。微风吹着蜡烛上的火苗摆来摆去,耳边仿佛听到伯母的答应声。沉重的心,好像减去千斤压力。
十三月十七日过午,终于登上了回国的飞机,从戴高乐机场出发,十个小时后到达北京国际机场。下了飞机,来到食品店,想买伯母最爱吃的东西。我知道她已经什么也不能吃了,但还是买了两个一斤半歌的大石榴,因为这是她一生中最爱吃的。当时,我想,如果她真得咽不下去,那就作为供品,摆在她的名前。因为红红的石榴象征着我的一片孝心。
晚上10点多钟下了笆机,坐上接我的车子,连夜赶到大姐家,来到伯母的身边。伯母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炕上,微弱地呼吸着。我强忍着泪水,拉着她的手叫道:娘,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连叫几声,伯母仿佛听到了,鷗地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又闭上了。这是伯母看我的最后眼,也是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直到第三天停止呼吸,那双慈爱的眼再也没睁开。和我一样,在天津上大学的女儿,在济南体院上学的儿子,都有预感,相继跑回家来看他们的大祖母,因为两个孩子都是在她的怀中学会说话和走路的,彼此都有着深厚的亲情。老人们常说,地上少了位好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寂静的夜晚,我时常眼含泪水望着空旷的天空,寻找属于伯母的那颗星,那颗闪着光芒的星星。
伯母一生勤劳。年轻时家里坡里一把手,不知劳累与疲倦。到了老年,本应该享受的她却闲不住。家里不种地,天天帮别人家干活。夏天帮人家收拾场园,秋天帮人家掰玉米、晒瓜干,冬天帮人家拾棉花。一些年轻的姑娘媳妇,这个找她裁衣做被,那个去找她做鞋挂袜,她都耐心地指点,全村人都很尊重她口伯母一生节俭,有钱也不舍得花。我们兄妹给她的钱,她很少买东西吃,亲戚朋友用钱,她借给,南邻北舍有困难她也借给。一生生活清淡,穿戴俭朴。伯母心地善良,乐善好施。每次回家给她买的橘子、苹果以及鸡蛋等,她很少填进自己嘴里。南街的老人病了,她带着去看,北街的孩子病了,她拿着去看。东邻西舍,今天给这家点,明天给那家点。中秋节的月饼,她能分个满街。受她恩惠的人,忘不了她,在她去世的时候和她的周年祭日,邻舍百家都给她送来纸钱,以表敬意。
勤劳、节俭、贤淑、善良是伯母一生的为人之道。她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优良的传统和美好的家风。这个美好的家风将一代一代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