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马涅巴从桌上拿起精巧玲珑的细瓷杯,困难地走出“审判厅”。人们立刻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他摇摆着臃肿的身体,笨拙地向前迈动步伐。每走一步,认真地报出一个数字,仿佛他在丈量土地。当他走到五十步的地方,就突然停住,原地转过身子,向着执法的壮士们轻轻招了招手。于是,犯人马上被推了过去。年轻的女犯对涅巴怒目视着。看来,如果不是双手被绑着的话,她甚至立刻会扑上去撕他,咬他。但俄马登登并没有理会这些。他像执行一种仪式似的,郑重其事地把那个瓷杯平平稳稳搁在女犯的头顶上。
察柯多吉相子看见这样情形,显然开始失去了他始终保持着的沉静,他靠近陈子璜小声说:
“站长‘本布’,枪法怎么样?”
“什么?”
“问你的枪法。你看,涅巴要让你射杯决赌呢!”
“不!我……”
“怎么?不行吗?那你可以出钱请人代你打这一枪,涅巴这里并不是没有养着好枪手。自然的,这得要不少钱呢!等等!听我说,不过,救人当紧!我倒情愿帮凑一些钱……”
“不!”陈子璜直直地说,“我不赌!”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相子慌乱地焦急地说,“无论如何还是请你……就算我替她求你,求你!”
这时,俄马登登已经摇摆着身体返回篷帐来了,他照原样坐到垫子上去,手中切弄着佛珠,以玩味的语气对陈子璜说:
“站长‘本布’,呶!”他用下巴指指五十步以外的犯人,“就烦劳你来决一决她的命运吧!不过,要是一枪不能把那只杯子打掉的话,那可就……”
糜复生把一只紧攥的拳头用劲往桌上一按,插嘴说:
“要是一枪打掉了杯子呢?”
“那,我发誓!”涅巴爽快地说,“亲手解开绳子放她走!”
“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听我说……”
陈子璜站起来,伸出双手,正要阻挡。可是糜复生已经不顾一切地从后腰上抽出三号驳壳枪。一面顺势在大腿上扳开了机头,一面对那女子呼喊道:“不要动!”随即,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目标,右臂向前一扔——“当!”
粉碎的瓷杯从犯人头顶上飞散开去。
6
农业站“本布”的礼品相当丰厚。按说,俄马涅巴的妻子们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份。但,他们大多数都没捞到什么称心的东西,尤其是最年轻的那一个,当别人在争执自己一定要这一样或要那一样的时候,她却独自到林卡散心去了。她不想要什么,她什么也不喜欢。同时,她也知道,即使她去加入讨论,提出自己的具体要求,终究也还是枉然。所以,她对礼品的分配是漠不关心的。不过,在丈夫的特别偏护之下,她最后还得到了一包水果糖。这倒使她十分满意。这个刚从牧场上被买来的女子,还是第一次吃这种方块的、甜得要命的东西呢。更主要的,她还打算把这一包水果糖好好保藏起来,悄悄托人带到牧场去给她的弟弟。但是,当她一想到孤苦伶仃地站在羊群里的年幼的弟弟时,立刻坐到地上发起呆来。无言的泪水,掉在包糖果的纸上,扑达扑达响着……
那么,绝大部分贵重礼品都到哪儿去了呢?不难想像,都在茨顿伊贞房子里。现在,她正一面嚼着水果糖,一面拿着两块素色绸子在腰际端量着。为了做一次通盘考虑,她从牛皮箱里把原有的几段绸料也抖出来,放在一起作比较。不过,到底哪两种颜色调配成一身才更雅一些,她久久不能确定,所以她决定到家柯多吉相子那里去。他在这方面的鉴赏力总是高出一般人的,同时,也往往和她的观点一致。但察柯多吉的门又锁了——成天锁门!
被释放的偷马犯蹒跚地走在山道上。可是她仍然不相信自己被释放了。她觉得这桩事过于意外,甚至离奇,像通常在梦中的情形一样。不!这不是做梦!死死地束在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解脱,只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发红的沟印。她顾前照后,并没有人监视她,阻挡她。真的!她被释放了,她自由了。她愿意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但,现在她是要往哪里走呢?不知道,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只是在走,不停地走……
上到山腰,道路更窄了。靠里是不见顶的绝壁,靠外是晚雾弥漫的深渊。就在这时,后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响。近了,越来越近了!
骑在马上的是察柯多吉。他一拐弯正望见那女子钻进路旁草丛,于是把马勒住,跳下来,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走进去,对草丛中说:
“那么矮的草藏得住人吗?我看见你了!”
那女子直直地站了起来,毫无惧色,眼睛似乎在燃烧着烈火。
“喂!你怎么这样看着我?”相子笑着,竭力松快地说,“我赶上来,并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对方依旧不动,眼里依旧燃烧着烈火。
“真的!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察柯多吉重复道,为了更有效地缓和局势,他找了块石板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只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了,你还只管走你的。来!坐下,坐到这里!”
“我不坐!”
“也好!站着说也一样。我想问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蛛玛!”
“不!”察柯多吉沉着地微笑一下,“你不叫蛛玛!”
“什么!我,我叫什么?”
“契梅姬娜!你的名字是契梅姬娜!”
那女子骤然变得异样了。仿佛受了电刑,她的手臂、她的腿、她的全身都开始微微颤抖,脸部痛苦地、难看地抽搐了几下,眼睛里的怒火已经熄灭,凝结在冰冷的、极端的绝望中。稍时,她低沉而惨厉地叫了一声,就疯狂地向悬崖的边沿扑去。
在这危急的瞬间,眼明手快的察柯多吉平地跃起,拦腰把她抱住了——险哪!几乎连他也一起带下无底的怪石嶙峋的山涧——她死命挣扎,用指甲挖他,咬他的手背。但他不松开,忍着奇痛,把她抱到路当中,放在一块石板上,用力按住她的双肩。终于,她被制服了,不动了。察柯多吉在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揩揩自己的出血的手,很快恢复了那种常有的平静说:
“你要做什么?”
“死!”
“为什么?”
“有人知道了我的名字。”
“可是,知道你名字的只有一个人,独独的一个人,我!”
“那就请你让我死!”她就要站起,“我可以自己死!”
“等等!”他又按住她的双肩。
“怎么?你非要亲手杀死我不行?那,来吧!我愿意死!只是请你说给我,是谁差你来赶我的?是不是她,格桑拉姆……”
“错了,你完全想错了!听我说!”察柯多吉惊觉地望望左右,“你晓得我是谁吗?自然的,你不晓得。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一样,我到这里来,在更达庄院里做相子,不是为别的,是为要报仇,替我的父母报仇!”
契梅姬娜依然未动神色,只是抬起那猜忌的目光,迅速地望了相子一下,又背过脸去。
“本来,我发誓说,要亲手杀掉降泽工布,杀掉他!把他的头砍下来!把他的骨头砸成碎末!”察柯多吉深恶痛绝地说,并且咬牙,切齿地在空中挥着拳头,“你知道的,他死了。得暴病死了——他早就该死啊——不过,还有人替他担当着我的世仇,他还有女人,他还有儿子!”
这话,那么严重地引起了契梅姬娜的共鸣。她仿佛从麻木中恢复了知觉似的,用手支起自己的身体,仰面向着天空,嘶哑地、可怕地重复着相子的话:
“他还有女人!他还有儿子!”
察柯多吉没再说什么,很严肃地对契梅姬娜点点头。这,不只是同情,而是一种祸福同当的盟誓的表示。契梅姬娜也完全领略到了这一点,她立刻换上几乎是亲人的目光,望着察柯多吉问道:
“你,你的父母也是死在更达土司手里的?你是……”
“不要提这些。快不要提这些吧!”察柯多吉慌忙阻止道,十分伤感地把头偏向一边,“一说起这些往事来,心里难过啊!反正,只要我不死,我是忘不掉这个冤仇的!算了!还是不说这些吧……现在你打算往哪儿去呢?”
“不知道!”
“还想不想去找那帮卖唱人?”
“不!他们是一伙穷汉,偷马贼!”契梅姬娜鄙弃地说,“他们就只知道偷马卖钱,糊自己的嘴,养活家小。别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知道!”
“对!和那一群蠢货混在一起没有用,你不能对他们有一点什么指望。你瞧,他们弄到7匹马跑得没影了,倒反差一点把你送了命。唉!你呀!”察柯多吉沉重地汉息着,“你也太傻了!就说把那几堆干草全都点着,那又有什么用呢?格桑拉姆和她儿子住在第四层楼上,有多高啊!还全是很厚的土墙,把干草烧尽也燃不起她的庄房呀!不行!我告你说,不行的,你就听我的话吧!我什么都替你想好了。这,得要等机会,迟早她总会下楼,总会要出来的。那时候,就可以从远处……”
察柯多吉小里小气地、不明显地勾了勾自己的食指。
“可是,我没有枪。我也不会放枪呀!”
“别急呀!这还用得着发愁?”
“你?”契梅姬娜奋然站起,眼里充溢着信赖、企望。
“不是我。我在十步开外,就连一头大牛也射不准。”
相子自嘲地笑笑,把那支踩扁了的外国香烟拾起来塞在嘴角,掏出火柴,用他那染满了血的右手轻轻一擦,火柴棒立时燃烧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