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谁充当自己的随员呢?陈子璜想。大家都忙得不能脱身,抽出任何一个人来都会有损于工作。最后,他决定让李月湘去放鸭子,把糜复生替出来跟他辛苦一趟。
当两个初来者转过上马台走向楼口的时候,受到了狗群的意外袭击。它们一声不响,抖擞着浑身长毛冲直扑来。糜复生一见来势不善,就想抬脚踢去。陈子璜立即用目光阻止了他。幸而,拴在脖颈上的皮绳正巧使它们的嘴头够不着人。
登上几层壁陡的楼梯,绕过几道阴暗的走廊,终于到达了宗本客厅门口。然而陈子璜和糜复生已有些气喘吁吁了。
往里通报的女佣人出来回话:
“宗本说,很对不住!今天是‘凶日’。”
陈子璜立刻就灰心失望了。依照西藏人,特别是贵人们的风俗,在“凶日”是绝对忌讳会客的。所以,他一面摆摆头,让糜复生把那一口袋银元递给佣人,一面说:
“麻烦你交给宗本,这是她本月份的薪金。”
女佣人一转眼就又出来了,手里原份提着那一袋子银元。
“宗本说……”
“好吧!”没等佣人讲完,陈子璜便开始对她交代道,“这总共是164元整,我先带回去,请你告诉宗本,她这一笔款子暂且在工委会保存着。”
这样,拜访便迅速而干脆地结束了。
陈子璜不禁后悔起来,他甚至觉得到这里来近乎自找苦吃。而糜复生,则是满心的气愤。就算凶日吧!对客人也不妨接待接待的呀!他觉得,这无非是想摆摆宗本的气派罢了。总之,他们在十分扫兴的情绪下走出了格桑拉姆宗本的庄院。
刚出寨门,迎面跑来了一匹马。骑者是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英俊的西藏人,他一看清了陈子璜和糜复生,脸上现出一个振奋的表情。随即,像个骑兵那样两只发亮的红皮靴“卡”地一碰就跳下了马,笑容满面迎上前来,用一种谦恭而又自信的、恰到好处的态度说:
“什么时候来的?站长‘本布’本布——官或大官。?”
陈子璜惊异了,他竭力要回想起来这是谁,但是无从想起。
“不认识吧?”那人坦然地说,“自然的,我,一个相子……不过我早就认识你。我就是这样,总想多认识一些‘本布’,”他说着,轻轻地、几乎看不出来地对陈子璜点了点头。
相子。陈子璜记起谁说过俄马登登涅巴家的善于理财的相子。只是忘掉了他叫什么。
“你,你是?”
“我的名字?察柯多吉!”他随便道了姓名,立即换了一副事体严重的语气说,“这再好也没有了!刚刚我赶到宗政府去找苏易‘本布’,可是他不在。巧得很,你来了!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陈子璜纳闷地问:“什么事?”
“是这样,昨天夜里,有一群偷马贼进了寨子。”
陈子璜和糜复生注意起来,立刻联想到了那一伙卖唱人。
“他们也真算有本领,牵走了格桑拉姆宗本7匹马。全是顶好的马呀!连皮鞍都带走了。可是有一个人没跑脱,被捉住了。你们是知道的,偷马贼要是不让人逮住,那就是自己的运气。要是一让人逮住,那!照规矩,先挖掉两个眼珠,再剁掉两只手,然后才放掉。你们想想吧!挖了眼珠剁了手,就是放开了,还能活吗?自然的,我恨他们,为什么要偷别人的马!可是,我是个生意人,我做过喇嘛,喇嘛。”察柯多吉加重说。并把两只手重叠着按在心口上,他的神色不仅激动而且悲怜、伤感。看样子,他竭力抑制着自己才没有在农业站“本布”面前掉出泪来,“我实在见不得,我连听也听不得,一个人,这是一条命啊!可是现在,那个偷马人就要被……站长‘本布’,就烦你,就请你去去吧!”
陈子璜和糜复生有些呆愣了,不知所措。
“去吧!”相子继续央告道,“去跟俄马涅巴说一说。我……涅巴手下的一个相子,求情是一点事也不挡。可是你,你是站长,你是‘本布’,要是你肯去说情……”
陈子璜脑子里迅速地映过那伙卖唱人的消瘦、饥饿的面孔,以及他们要求施舍破衣烂鞋的谦卑、寒怆的神情。同时,他也记起那几个老农再三再四的恳求:“……他们是贼,偷马贼,可他们实在也是一群可怜人哪!你能答应我们不?不要伤害他们!”而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已经不由得回过身,随着察柯多吉相子向寨子走去,糜复生紧跟在后边。
察柯多吉径直领着陈子璜糜复生绕过小街,向寨后广场上赶去。
广场正中扯了一个帐篷。帐篷边站着几个持枪带刀的卫士,他们因为没有守好马圈,一大早就被涅巴照例“赏”了40皮鞋。所以,臀部虽还在隐隐作痛,但却格外警觉和精神抖擞。涅巴俄马登登独自坐在帐篷——临时审判厅里,悠闲地玩弄着手中的那串佛珠。这串佛珠除去睡觉时他是绝不释手的。并且,用一个精巧玲珑的细花瓷小杯子在喝青稞酒,完全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两位突然来临的客人,并没有引起涅巴的什么惊奇,他连欠一下身都没有舍得。但,察柯多吉有意夸大其词地对他说明陈子璜的身分后,他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站起来,微笑着连连点头,表示已经久仰,陈子璜也突然想起未得机会献给宗本的礼品。于是,依着苏易所教导的仪式,统统送给了涅巴。俄马登登把礼品一样一样收下,交给应时而来的一个佣人。随即,他开始回敬了。他回敬的唯一的礼品就是刚刚收下的那条哈达。这是流行在贵人们当中的被认为是最良好的一种回敬方法,他比陈子璜更为庄严和小心地敬献过来。好像这条尊贵的哈达在倒过一次手之后,变得更为尊贵了。
宾主坐定,还没等找到什么话题,便见那边熙熙攘攘拥过来一帮人,罪犯被带到帐篷前边来了。
糜复生坐得靠外,他一眼便看出,罪犯不是别人,就是前天装扮“活鬼”的那个女子。他不自觉站了起来,心,激烈地跳着。
紧跟着,大步跨上来两个黧黑的、留着长发的赤膀壮汉。他们不慌不忙,把必用的器具摆在犯人脸前。其中包括两把宽刃的藏刀和两个可以利利落落把眼珠取出来的小竹管。此外,由于涅巴想得周到,也还来了十几名携带各种法器的喇嘛,他们在较远的地方盘腿坐下,相互闲聊起来。因为,现在没有他们的什么事。他们到这里来,是防备万一犯人当场死去,好替她诵经超度。
然而,她,偷马贼,罪犯,对于这情景却丝毫没有加以注意。她瞧都没有瞧一眼摆在他脸前韵藏刀、竹管以及那一群善心的喇嘛。仿佛这一切和她并没有任何关连。她挺着被撕破了前襟的胸部,站在帐篷前面,镇定地等候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她那凶狠的、挑衅的、还带有一种嘲弄的眼光,透过散乱在脸上的头发直直地注视着俄马涅巴。这可怕的神态,让人觉得她又戴起了假面。不能想像,她就是在跳舞场使众人啧啧称羡的、娇小、纤瘦、双颊绯红的那个动人的女子。她简直像落入陷坑无法脱逃而随时准备拚命的一头小兽。
俄马登登仍旧玩弄着佛珠,也始终没有停止喝酒。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无话可说,说什么呢?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盗贼原是无须乎作什么审讯的。他只消作个手势,负有专责的人们便可以各行其事了。
陈子璜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对自己说:不能再等了,千万不能再等了!他尽力使自己平静一些说:
“涅巴!你打算怎么样发落她呢?”
“依着规矩!”涅巴指指自己的眼睛和手臂。
糜复生想讲话,被陈子璜斜了一眼便忍住没有讲。
“涅巴!”陈子璜忽然变得沉着起来,“昨天夜里,总共丢了几匹马?”
“7匹。”涅巴伸着指头。
“追回来几匹呢?”
“嘘!”涅巴摆摆头,十分着恼地说,“全都拉走了!”
“那!就是说,她没有偷马!”陈子璜肯定地说,“不是吗?要是她偷了,一定会连人连马一起捉住的。”
“可是!”涅巴怀着为失却7匹马的气恨说,“你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捉住她的?在宗本房后的干草堆里捉住的,她要点火呢!”
“点火?”陈子璜望望犯人又问道,“去逮她的时候,她正在点火?”
“没有点。可是在她手心里攥着火石!”
俄马登登说着,预备对那两个汉子挥手,挥他的握着性命的手。糜复生看在眼里,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但陈子璜又用目光狠狠威逼了他一下,他于是骤然静止在一个要想发作的姿态中。不过陈子璜自己也并未迟疑,他立即伸出右手在涅巴面前拦挡说:
“等等!请等一等!涅巴,你看!你自己也带着火石。”他指着俄马登登腰间的打火包,“这一点也不稀奇,谁都有啊!有的人吸烟要用火石,有的人要烧茶……”
“唔!这么说,你是要我……”俄马涅巴仿佛恍然大悟地、慢吞吞地说,“明白,我明白!是的!既然这样,凭‘本布’的情面是应当宽恕这个女犯的。不过,好吧!我们还是看看她自己的气数吧。要是她的气数没有尽,神灵自然会来保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