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慧聪赶过一步,慎重地把图从地上收起来,像端着菲薄的娇贵的玻璃品一样,先自走回土窑。雷文竹随后跟了进去。计划图马上就平展在倪慧聪的洁白的被单上,她双膝跪下,用手按住总在顽强地卷起来的图纸。她是那样专注地、仔细地研究着每个小方格里所标明的字码。当她的目光由小麦实验区转移到牧草种植区时,雷文竹特别警觉起来。像一个小学生担忧地望着老师当面在给自己判卷。不过,他很快便宽心了,因为她那善于掩藏的神情告诉他,她很满意。本来嘛!她怎么能不满意呢?她还能作什么苛求呢?他甚至还替她在图格中标写了各种不同的牧草品种——山西紫苜蓿、察北的燕麦、小青穗、猫尾草、北京127号……但看完了图以后,她却以遗憾的不满足的语调说:
“要是牧草种植区的面积再能扩大一点就好了!”
“嗯!是不够宽绰。”农业技术员承认道,“可是你要知道,整个坝子的可耕面积有一定限度。同时,根据目前情况看,主要应当种植谷物。当然,也许我有点本位观念……”
“那你自个儿检讨去吧!我可没说你本位不本位。”女畜牧师笑道,随手从衣袋里掏出几张小纸给雷文竹,“请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份报告的草稿,字迹十分潦草。
从农业站隔河望去有很大一片滩地。显然,这片滩地的形成是由于上游地势较低,当春夏多雨时,河水暴涨,溢出河道,一漫而过,把对岸的土地整个淹没,等到秋冬水落,淤沙留在原地,因此变成了一片干旱不毛的滩地。畜牧师到对面坡地去了解野生牧草时,忽然注意到了这种情势。于是她沿河查看了一番,结果是令人乐观的。她回来就想找站长去谈,但又觉得口头谈不够郑重,不足以引起重视,所以写了这份报告。她建议从上游处筑一道堤坝,使洪水不再为患。这样,那片沙滩的土壤稍加改造就可以作为一片最优肥的土地应用起来。这片地是可观的,如果像畜牧师所希望的全部用来种植牧草的话,那将要百倍于雷文竹图中的牧草区。
农业技术员完全被这份草稿所吸引了。现在他比完成自己的区划图时还要激动得多,兴奋得多。
“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晚上我非在会议上念念不可!”雷文竹把报告草稿举起来,“行!倪慧聪!你的眼睛真行——不!应当说是脑子——你的脑子真行!你看我,每天从那里过来过去多少趟,可就没发现。”
“你算了吧!还不知道能成不能成呢!”
“为什么不成?当然成!你写的这个地方我很清楚。河水到那儿正要拐弯,力量已经大大减小。堤坝就依着山脚往下修。”雷文竹比划着,“用不了太高。当然,得要厚实一些。总之,我敢担保,不会不行的!”
“我也是这么想。看那里的水势,我认为……”
“不过你的报告这么写可不行!”雷文竹兴致太高,已经不大听人家说什么了,“应当写得确切。堤坝需要多高,多长,用什么材料,约摸要花费多少工,都应当有数字才行。”
这方面的事倪慧聪想得不周到,也不熟悉。她要求技术员抽时间再陪她去实地研究一下,好正式完成报告。雷文竹欣然答应了下来。接着,他们便计议如何使用这片新地,谈论得那样具体、认真。仿佛那里已经不是起伏不平的沙滩了。畜牧师说,她可没有本位观念,并不要求把这片地全都种上苜蓿,但要有相当的面积种成猪草。她打算在这里办一个像样的养猪场,并且提议将来把粉房也设在这地点。而雷文竹呢,想从堤坝上留一个水闸,开条渠,把发电厂设在这里靠河边的地方。不过因为没调查,他暂时没有言语,只用铅笔在自己的图纸上做了一个不明显的记号。
正在他们谈论热烈时,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喂!你好啊!”
“啊哈!是你呀。好!好!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我问你,畜牧技师在哪儿住?”
“谁?噢噢!她跟气象员住一个窑洞。”
不知倪慧聪听没听出询问者是谁,而雷文竹在第一句时便听出来,这是苗康。
两个礼拜以前,苗康就遵照工委指示,离开此地到左近的牧区去了。那里宗政府正在试办一个流动兽医站。除了以正式医生资格参加诊疗以外,苗康的主要任务是在实际工作中摸索一些经验。迟早在更达宗也要设立一个兽医站,甚至是规模宏大的兽医院呢!原来,苗康打定主意最少要在那里逗留一两个月,等各方面就绪之后再回来。可是,前天夜里,听工委一个工作员报告了几项关于农业站的小小的新闻之后,他便决然改变了自己的预定计划。当即找到兽医站主任,说他思考再三,觉得必须尽快回去,因为农业站那么大的畜群长时间脱离兽医,委实是令人担惊受怕。兽医站主任当然没有权利强留。于是,苗康反复地表示过歉意,并跟同行们道别之后就快马登程了。
苗康的脚步声已经很近。倪慧聪依旧面向下注视着区划图,仿佛任何声音都不能使她分心。
雷文竹忽然像想起误了什么大事似地说:
“这样吧!草图先放在你这儿,我还得去……以后找时间我们再详细谈。”
在门外,雷文竹和苗康几乎撞个对胸,他们简单地打个招呼便错过了身。
面对面的最初的一刻,蓦地从铺上立起来的倪慧聪,和突然停步在门口的苗康相互无言地凝望着。仅就他们没有呼唤彼此的姓名这一点来看,就足见这绝非同学之间的那种别而重逢。
苗康被他固有的理智所约束,才没有用伸出的两臂去拥抱倪慧聪。而只紧紧地把倪慧聪伸过来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此时。倪慧聪的心被狂热所充塞着,激荡着。她那端庄严肃的脸上,涌起一阵阵红潮,眼睛闪耀着炽烈的、幸福的火花……但,也就在这甚为短暂的一瞬之间,一切都改变了,虽然并不明显,但却是截然地、急转直下地改变了!她的心,像骤然冷却一般被极端空虚的感觉所攫据。眼眉间,立刻罩上了一层阴郁的、暗淡的纱雾。她随即低下头来,用力从苗康的紧握中把手抽出来……
这反倒使苗康重温到一种舒心愉悦的感受——她没有改变啊!像从前一样,总是不安、羞涩的样子!
“我就知道是你啊!”苗康欢快地说,“在牧区,有人告诉我说,农业站新派来一个女畜牧师。我根本没再往下问,姓什么叫什么全没问,我断定不会是别人,是你!我断定是你。”
“是吗?”倪慧聪垂下眼帘,躲开苗康那感动的、热烈的目光,“那为什么呢?”
“这还用问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苗康不止一次写信到省农林厅,希望在分配下一班技专毕业生工作时,能够考虑到他的代表着两个人的一点不算过分的请求。这一层,倪慧聪的确早就知道的。
苗康用埋怨的口吻继续说:“为什么你事先不写封信告诉我呢?”
“不!我想,我到这里来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这里需要人!”
倪慧聪说着,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连她也立即感到自己面色是僵硬的、难看的。她随即背过身去,整整桌上的书籍,移动一下墨水瓶,又从暖壶里倒出一杯由于超过保温时间而冰凉了的水。这琐细、迟疑的动作,显然是机械的,下意识的,只不过是一种掩饰不了什么的掩饰而已!苗康已经开始察觉了这情形,他心中不禁一怔,仿佛吃错了药似的。不过,凭着特殊的沉静,使他没有过于慌乱或目瞪口呆。他也暗暗希望这是自己的敏感。他竭力保持着原有的语调继续说下去,好像他并没有注意到一点点什么不自然的征候。
“当然,这里需要人。不过我觉得,的确,组织上总是善于照顾人、体贴人的。当初……”
“牧区兽医站情形怎么样?”显而易见,倪慧聪这发问并不是为了得知什么。
“兽医站吗?一般还好!不过,他们那里技术条件比较差些……真的!当初,我以为离别,即或是长时间的离别,并不可怕。但是……”
“你听!”倪慧聪向窗外摆摆头,又打断了对方的话。
远处送来隐隐约约的马嘶声和女子们的歌声。
“马群回来了!”倪慧聪掠了掠鬓发,一边说,一边就要向外走,“我得到马厩去!”
“你等等!”
苗康堵在当门,用异乎寻常的目光盯住倪慧聪的眼睛。倪慧聪好像经不起这样审视似的,慢慢把头偏过去,侧身站着,一动不动。就在这紧张而长久的沉默的对峙中,苗康明明白白回答了自己——只在刚刚走近气象台时才忽然印上脑际的那种疑虑,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事实了!
“请你让一让!”倪慧聪终于说,“请你让我出去!”
这语音是颤抖的,软弱的。但苗康觉得,这话含有一种抗拒不了的威力。他向旁边一靠,闪开了路。但他并没有随即离开气象台,他扶着门框,注目地、茫然若失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倪慧聪的背影。
此时,秋枝和几个姑娘正捡菌子回来。她们跟随在农业站马群后边,高声地、深情在意地唱着一支仓洋嘉错仓洋嘉错——达赖六世(1682—1707)。他作有情歌多篇,广泛流传于西藏民间。的歌:
马儿往山上跑,
可以用绳索套住。
爱人起了反抗,
神通也捉拿不住呵!
3
下午,林媛到她爸爸那里去玩。
像历次一样,女儿的到来总要引起苏易内心的愉快。但也像历次一样,他总要首先对女儿进行严格的查问:
“请过假没有?”
“请过了!”
“不请准假可不要随便往这里跑噢!”
他警告着,随手拉开抽屉,取出两个蜡黄蜡黄的大梨——在此地,新鲜水果,哪怕是顶差的,也像沙漠中的泉水那样珍贵。这两个糖梨,还是前天由省城来的一位处长送给苏易的。
看见梨,林媛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抓起一个,用没有技巧的动作削去了皮,先递给父亲,接着又去对付另一个。但父亲立刻阻止她说:
“那一个留着明天吃吧!给!先吃这一个。”
“你呢?”
“我不爱吃这东西。”
“你骗人。我记得妈说过,你顶爱吃梨。有一次她跟你到果园去,那里各种各样的水果都有,可是你就只喜欢梨。”
“哪来这么多哕嗦话!快拿去!我这里还有。”
林媛不情愿地接过削好的那个梨,用裁纸刀一块块切着放进嘴里去。
公务员送来晚饭——漂着油星葱花的汤面条。这是因为书记身体不好而给予的一种特殊优待。苏易一面拿起碗筷吃饭,一面问女儿:
“来的路上碰见你们站长没有?”
“我老远地瞅见他拐到庄子上去了!”
“唔!这么说,他还没告诉你哕?”
“有事吗?”
“本来,这应当由站长正式通知。不过,你既然到这里来了,不妨先告诉你——准备让你担负一件新的工作呢。”
“做什么?”
“教师,小学教师!”
“让谁?我?”林媛十分惊异地站起来,“让我当老师?”
“是啊!”
“我看,我还是做气象员吧!”
“当然,气象员是要你做,可是教师也要你做!”
苏易立刻从女儿的眼间看出了他所预料的那种犯愁的神色。这情绪也立刻传染了他。的确,对于另一个人,这也许是轻松的,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她,一个差不多未曾经事的女孩子可就不同了。先不提边地小学教师的责任是怎样不可想像的繁难,只是应付现有的工作,已经够她吃力的了。她不就常常处于疲累困倦的状态中吗!如果再交托她另一件工作,那无异于把两根铁轨同时压在她的左肩和右肩上。但,苏易也不可能不站在另一个角度去考虑:这样双重的重担,应当加到谁身上去呢?还是加到自己女儿的身上要得当些。虽然,他并不百分之百地相信她是胜任的。
“……我想,这情形非常明了,”苏易解释说,“譬如,你刚才提到果园。一片很大很大的果园,如果不能从自己的泥土里培育出树苗来,单凭从别处移植,就算是全都可以种活,那终究还是无济于事的呀!”
林媛默默地听着,看看捏在手中的梨核。刀子切透的地方,露出来一颗颗饱满的紫黑发光的小梨籽。
“此地的孩子格外多,走过小胡同的时候,都几乎有点觉着绊腿。可是,除了寺庙里的小喇嘛之外,没有一个识字的。我们进行过了解,一个都没有呵!”苏易微锁着双眉,停顿了一小会才又接着说,“今天会议上专门讨论了这桩事。暂时我们还没有力量在各区普遍开设学校,文教厅在明年初才能往这里派人。同时,现在就那样做,结果怕也只会是徒劳无益。可是,必须着手做个样子出来看看。为将来打下实实在在的基础。当然,不消说,这是非常困难的,无论哪一方面都是非常困难的。不过我倒真替你高兴,你想想吧!此地人会因为你,开始相信自己的孩子也完全可以变成有学问、有本事的人。是啊!你是此地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教师!”
“可是,我……”林媛激动地、怯怯地说,“我连一天都没有读过师范学校呀!”
“那有什么!”苏易替女儿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你现在是气象员,可是你连一天也没有读过气象学校呀!”
“好吧!先试着做几天看吧!”
林媛的话虽这样说,但,发光的眼睛却告诉人,她正被热情和自信激励着。苏易觉得他不必再说什么,只把不曾削皮的那个大黄梨塞进女儿的衣袋。林媛忽然仰起脸来问道:
“藏文呢?藏文课怎么办?我……”
“我们准备和宗本商量,从更达寺请一个格西格西——僧入学位,近似博士。凭才学考取。喇嘛来担任藏文课。”
“那好!课本呢?”
“你说呢?”苏易反问道。
“我自己编写!”
“我抽空也还能帮帮你的忙。虽说没教过小学,也总还算教过6年书。”
林媛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是女儿对父亲的依赖的笑。
4
回到农业站时,姑娘们正三五结伴,向一处聚集——这就是说,天黑了。林媛被她们拦住,吱吱喳喳戏闹了一阵。而后,她怀着从父亲那里带回来的兴致向气象台走去。走到岔路口,见苗康的窗子上透着亮——回来了,他回来了!——于是她不由得停住了步。但,恰巧就在这一刻,那窗户里的灯光一下熄灭了,变成了一片昏暗。这使她暗自感到一阵羞喜:他不是写过信说不会很快回来的吗!刚才的灯亮,一定是谁到他那里去取什么东西呢!
旁边有人走过来。
“那是谁?雷文竹吗?”林媛问。
“是我!”
“哪儿去?”
“随便走走。”
到跟前,雷文竹留心打量一下气象员。从她站立的位置上看,从她的神情上看,他立刻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她想到兽医那里去串门。第二,直到此刻,她还不曾得知他早在汽车上便证实了的确凿无疑的事情。伴随这结论,雷文竹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念头。他觉得有必要立即向林媛提出告诫,严重的告诫:
“一块到河边遛弯去吧!好不好?”雷文竹突如其来地邀请道。
“怕不行啊,9点40分还得做记录呢!唔!不过去走走也好,还有一会儿呢!”
林媛答应下来了。她想在遛弯时告诉雷文竹知道,她就要做老师了。不过还没等她开口,雷文竹便占先说:
“是这么,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知道,是站长让你通知我的吧?工委书记已经直接跟我讲过了……”
“不是站长,是我自己……”雷文竹不自然地说,“我自己想跟你谈谈!”
“好的!”林媛说,一面用好奇的目光重新端量了一下农业技术员。
他们并排向河边走去。一个倒背着手,一个双叉着腰,迈着那种真正的散步的步子。雷文竹终于低声说:
“你晓得不晓得,为什么畜牧技师来的第二天,就向站长请求要离开我们这里?”
“不晓得呀!原先我猜想,她是想回内地,或者是嫌我们农业站太小,施展不开。我就跟她说,再过一两年我们这小站就要变成一个像样的国营机械农场。她说不是!她只是要求调动一下地方,到别的农业站去。真奇怪,她就是看不上我们这儿,就是想离开我们这儿……真个的,你说呢?究竟为什么?”
“这,早应当留意到的呀!可是你……我就正要提醒你……”
“什么!什么事?”林媛一下站定了,十分诧异地等待下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