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会喜欢这些小鸽的,会喜欢那些在长长的蕨叶丛中急急地跑来跑去的兔子,会喜欢长着硬硬的羽毛和黑黑的鸟嘴的松鸦,会喜欢能蜷缩成一个刺球的刺猬,还会喜欢那些智慧的大龟,他们缓慢地爬来爬去,一边摇头一边啃食着嫩叶。
是的,公主一定要去树林里跟他玩。他会把自己的小床给她,在窗外守夜一直守到黎明,他不会让长着长角的野牛伤害她,也不会让骨瘦如柴的狼偷偷接近小屋。在黎明的时候他会轻轻地敲敲百叶窗,把她叫醒,然后他们就出去,跳一整天的舞。
在树林里其实一点也不孤单。有时一位主教会骑着白骡子穿过树林,一边拿着本有彩绘插图的书在读。有时放鹰的狩猎人也会路过,他们戴着绿色天鹅绒的帽子,穿着熟鹿皮制的紧身无袖外套,手腕上栖着蒙了头罩的鹰。在收获葡萄酿酒的季节,踩葡萄的人也会来,他们的脚和手都是紫色的,头上戴着用有光泽的常春藤编的花冠,肩上扛着还在滴酒的葡萄酒皮袋。烧炭人晚上坐在他们的大火盆旁,看着干柴慢慢地烧成炭,一边在炭里烤栗子吃。强盗们会从山洞里出来跟他们一起作乐。
还有一次,小侏儒看见一支美丽的队伍,在通往托莱多〔1〕的多尘而漫长的道路上蜿蜒前进。修道士们走在前面。他们唱着动听的歌,拿着色彩鲜艳的旗帜和金的十字架,后面跟着身穿银甲、手拿火绳枪和长矛的兵士。有三个人赤足走在他们中间,他们穿着奇怪的黄色衣服,上面画满了奇怪的图形,手里还拿着点燃的蜡烛。
在树林里真的有许多东西可看,如果公主累了的话他会给她找一段长满柔软苔藓的河岸,或者是抱着她走,他知道他不高,但他很强壮。他会用泻根的红浆果给她做一串项链,这会跟她镶在衣服上的白浆果一样漂亮。等公主看厌了它,她可以把项链扔掉,他再给她找别的。他还会给她找橡果的壳斗、被露水打湿的银莲花,还有小小的萤火虫,可以做她浅金色头发里的星星。
可是公主在哪里呢?小侏儒问白玫瑰,白玫瑰不回答他。整座王宫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即便在那些百叶窗没关起来的地方,窗上也拉起了厚厚的帷幔,把刺眼的阳光挡在外面。
他四处游荡,想找个可以钻进宫里的地方,最后终于看到了一扇开着的隐秘小门。他溜了进去,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恐怕比树林要富丽堂皇得多。到处都是镀金的东西,就连地上也铺着大块的彩色石头,拼成一个几何图案。可是小公主不在这里,只有一些美丽的白色雕像,从碧玉的垫座上俯视着他,它们的眼睛悲伤而茫然,嘴唇奇怪地微笑着。
在大厅的尽头挂着一道黑天鹅绒的帷幔,上面绣着美丽的图案,点缀着太阳和星星,这是国王最喜欢的花样,而且是用他最喜欢的颜色绣的。也许公主就躲在那后面?不管怎样他都要去找找看。小侏儒悄悄地跑过去,把帷幔拉开了。公主不在后面;那儿不过是另外一个房间,只不过比他刚才离开的那间更漂亮。墙上挂着一块用针编结出来的绿色挂毯,上面是一幅有许多人物的行猎图,是几个佛兰芒艺术家花了七年多的时间创作出来的。
这里原来是绰号叫“疯约翰”的国王的房间。他对狩猎太着迷了,在神志失常时还常常想骑上挂毯中那些用后腿直立的高大的马,拖倒那头正受猎犬围攻的牡鹿,吹响打猎的号角,用短剑击刺那些正在奔逃的苍白的鹿。
这里现在被用作会议室了,中央的那张桌子上放着大臣们的红色文件夹,上面印着代表西班牙的金色郁金香,还有哈布斯堡王室的纹章与标志。
小侏儒惊讶地环顾四周,有点害怕再往前走了。那些奇怪的沉默骑手如此迅速无声地跑过那长条状的林中空地,在他看来就像是烧炭夫们曾经说起过的可怕鬼怪“康卜拉丘”,他们只在夜间出来打猎,如果看见人,就把他变成一头雌马鹿,然后追捕它。但是他想到了漂亮的公主,就有了勇气。他想在她独处的时候找到她,告诉她,他也爱她。也许她在更远处的房间里。
他跑过了柔软的摩尔地毯,打开了门。不,她也不在这里。房间里很空。
这是一间设有御座的觐见室,国王同意亲自接见外国大使时,就在这里接待他们。这样的事最近可是不常发生了。
许多年以前,也就在这间房间里,英国来的使者前来觐见,来安排他们的女王,当时还是欧洲的天主教君主之一,与皇帝长子的婚礼。
房间里的帷幕都是用镀了金的科尔多瓦皮革做成。黑白两色的天花板上垂挂着一个镀金的枝形烛架,上面可以点三百支蜡烛。还有一顶巨大的金布华盖,上面用小珍珠绣了狮子和卡斯蒂利亚的塔,华盖下安放着御座,上面盖着黑天鹅绒的华丽罩衣,罩衣上点缀着银色的郁金香,边缘处还镶着银丝和珍珠的穗子。
在通往御座的第二级台阶上放着长公主的跪凳,上面放着银布包的跪垫。再下一级台阶上,在华盖的边缘外,放着教皇使节的座椅,他是唯一有权在举行任何公开典礼的时候,在御前落座的人。他那顶缠结着鲜红色帽缨的红衣主教的帽子,就放在前面的一张紫色圆筒形矮凳上。
在御座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查理五世的猎装画像,跟真人一样大小,身边还有一头大獒犬。在另一面墙的正中,挂着一幅菲利普二世接受尼德兰各省宣誓效忠时的画像。在两扇窗户之间摆放着一个乌木陈列柜,上面镶嵌着一些象牙牌,牌上刻着霍尔拜因的《死之舞》里面的人物,据说是这位大师亲手雕刻的。
可是小侏儒对这些富丽堂皇的景象毫不在乎。即便拿华盖上所有的珍珠来换他的玫瑰他也不肯,拿宝座来换他白玫瑰上的一片花瓣他也不肯。他想做的是在公主去凉亭之前见到她,请她在他跳完舞之后跟他一起走。在这儿,在宫里,空气是沉闷的,可是在树林里,风自由自在地吹着,阳光用它的金手轻轻拂开颤动着的枝叶。
树林里也有花,也许不及这儿的花园富丽堂皇,但是却更香。早春有风信子波浪起伏般的紫花,开满了清凉的幽谷,开满了长满青草的山丘;有黄色的报春花,一丛一丛地在橡树扭曲的树根旁半隐半现;还有鲜艳的白屈菜,蓝色的婆婆纳,浅紫与金黄色的鸢尾花。榛树长出灰色的柔荑花序,毛地黄多斑点的花房常有蜜蜂光顾,因沉重而低垂下来。栗树开了星星般的白色穗状花,山楂苍白的花就像美丽的月亮。
是的,只要他能够找到公主,她一定会来的!她会跟他一起去美丽的树林,为了让她高兴他可以整天跳舞。想到这里微笑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又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在所有房间里,这间是最明亮最美丽的。墙上贴着卢卡产的花缎,上面满是粉红色的花,还有鸟儿的图案和银色的花做点缀。家具是实心白银制的,上面垂挂着花饰,还有摇来荡去的丘比特。在两座大壁炉前放着一架绣了鹦鹉和孔雀的大屏风,地面上铺的是海绿色的条纹玛瑙,看上去似乎一直延伸到远处。房里还不止他一人。站在门口的阴暗处,在房间的另一头,他看见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望着他。他的心颤抖了,嘴里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走到了阳光中。他这么做的时候,那个人影也走了出来,他看清了它。
小公主啊!这是个怪物,他所见过的最奇形怪状的怪物。它跟其他人不一样,长得不正常。它驼背,四肢弯曲,还有大大的低垂的脑袋,长长的黑发。
小侏儒皱了皱眉,怪物也皱了皱眉。小侏儒笑了,怪物也笑了,并且跟他一样抱住肚皮。小侏儒嘲弄地给它鞠一个躬,它也深深地还了一礼。小侏儒朝它走去,它也向他走来。它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停下时它也停下。
小侏儒感到好笑,叫了起来,向前跑去,并且伸出他的手来,怪物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并且和冰一样冷。
小侏儒害怕起来,他把手往边上移一移,怪物的手也快速地跟着移。
小侏儒想把手往前伸,但是有样光滑坚硬的东西阻住了他。怪物的脸现在跟他的脸贴得很近了,而且充满了恐惧。
小侏儒撩开了垂在眼睛上的头发。怪物模仿了他。小侏儒动手打它,它也以牙还牙。小侏儒对它做出厌恶的样子,怪物也做出可怕的鬼脸。小侏儒往后退,怪物也后退。
它到底是什么呢?小侏儒想了一会儿,接着环视了房间的其余部分。这很奇怪,因为在这面清澈似水的墙壁里,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有它的对应物。是的,每幅画都有对应的画,每张长沙发都有对应的长沙发。在门旁的壁龛里躺着睡觉的农牧神有一个在睡觉的孪生兄弟,那个站在日光里的维纳斯也朝一个跟她同样可爱的维纳斯伸出双臂。
它是回声吗?有一次小侏儒在山谷里呼唤回声女神,她也一字不差地照样回答。她能像模仿声音那样,模仿眼睛看到的东西吗?她能创造一个跟真实世界一样的仿制世界吗?事物的影子也能有色彩、生命和动作吗?难道它就是——小侏儒吃了一惊。他从胸前拿起那朵美丽的白玫瑰,转过身来,亲吻了它。那个怪物也有一朵白玫瑰,每片花瓣都跟他的长得一模一样!它也同样吻了玫瑰,还用极丑陋的动作把它按在胸口。
当小侏儒终于意识到真相时,他绝望地狂叫了一声,抽泣着倒在地上。这么说那个驼背畸形,长得既怪异又难看的人就是他,而他以为爱他的小公主——她也只是在嘲弄他的丑陋,拿他变形的肢体取乐。为什么他们不把他留在树林里呢?那里没有镜子来告诉他自己长得有多令人憎恶。为什么他的爸爸没有把他杀掉,却把他卖了出去丢人?滚滚热泪从他的脸颊上流了下来。他把那朵白玫瑰扯得粉碎。那个躺在地上的怪物也做了同样的事,还把细碎的花瓣抛向空中。它在地上匍匐着,在小侏儒看它的时候,它也用因痛苦而皱缩起来的脸向着他。小侏儒爬开了,还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这样他就不会再看到它了。他爬行着,就像个受了伤的动物,爬到阴影里,躺在那里呻吟。
正在这时,小公主带着她的玩伴从打开的落地窗进来了。当他们看见那个丑陋的小侏儒躺在地上,用最古怪和夸张的方式捏紧拳头敲打地板时,他们都快乐地大笑起来,围着看他。
“他的舞蹈很好笑,”公主说,“可是他的表演更好笑,就像那些木偶一样精彩,只是没有那么自然。”她一边摆动着她的大扇子一边喝彩。
可是小侏儒并没有抬头看,他的抽泣声变得越来越弱,突然他奇怪地喘息了一下,然后抓住自己的两胁。他仰面躺下,再也不动了。
“你演得太好了,”公主停了一会儿说,“可是现在你得给我跳舞了。”
“对,”孩子们齐声叫道,“你得起来跳舞了。你跟巴巴里的猴子一样机灵,但要好笑得多。”
可是小侏儒不回答。
公主跺了跺脚,大声喊她的叔父,他正和宫廷大臣走在露台上,读着一些刚从墨西哥发来的紧要公文,宗教裁判所最近刚在那里建立。“这个好玩的小侏儒生气了,”公主叫道,“您得叫他起来,让他给我跳舞。”
唐·佩德洛和宫廷大臣相视而笑,然后从容地走了进来。唐·佩德洛弯下腰,用他绣花的手套抽了一下侏儒的面颊。“小怪物,”他说,“你必须跳,你必须跳。西班牙和印度群岛的长公主想要开心。”
可是小侏儒一动不动。
“去找掌鞭子的人来。”唐·佩德洛厌烦地说。他又回到露台上去了。可是宫廷大臣表情凝重,他跪在小侏儒身旁,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过了一会儿宫廷大臣耸了耸肩,站了起来,对公主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我可爱的公主,这好玩的小侏儒再也不会跳舞了。这很可惜,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丑了,也许能让国王破颜一笑的。”
“可是为什么他再也不能跳舞了呢?”公主笑着问道。“因为他的心碎了。”宫廷大臣答道。
公主皱了皱眉,她精巧的玫瑰花瓣似的嘴唇鄙夷地撇了一撇。“以后,要让没心的人来跟我玩才好。”她大声说,然后跑到外面的花园去了。
渔人和他的灵魂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人都出海去,把网撒到水里。
当风从陆地方向吹来时他什么都捕不到,最多也就一丁点,因为那是种猛烈的、长着黑翅膀的风,海里也掀起了汹涌的波涛来迎接它。但是当风向岸上吹的时候,鱼从深海里浮起,游到他的网里去,然后他就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去卖掉。每天晚上他都出海去。有一天晚上,渔网是那么地沉,他差点没能把它拖上船。他笑了,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是抓了所有会游泳的鱼,就是抓了个会让人惊讶的蠢笨怪物,要不然可能抓到了个尊贵的女王会想要的可怕玩意儿。”他拿出所有力气,猛拉渔网,直到胳膊上长长的青筋暴起,就像是盘绕在青铜瓶上的蓝釉条纹。他又奋力拉网上的细绳,扁平的软木浮子围成的圆圈离船越来越近,最终渔网升出了水面。
可是网里根本没有鱼,也没有怪物或可怕的东西,只有一个躺着酣睡的小美人鱼。
她的头发就像是打湿的金羊毛,每根头发都像是玻璃杯里一根纯金的线。她的身体就像是白的象牙,她的尾巴就像是用白银和珍珠做的,被碧绿的海藻缠绕着。她的耳朵就像是海里的贝壳,嘴唇就像是海里的珊瑚。冰凉的海浪飞溅在她冰凉的乳房上,海盐的盐粒在她的眼睑上闪光。
她是那么的美,年轻的渔人一看到她心里就充满了惊叹。他伸出手来把网拉近,上身探出船舷,用双臂把她紧紧抱住。当他碰到她时,她发出像受惊海鸥般的叫声,然后醒了过来,用紫水晶一样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挣扎着要逃跑。但是渔人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离开。
当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逃走时就哭了,然后说:“我求你放我走。我是国王的独生女。父王已经年迈,而且孤身一人。”
年轻的渔人答道:“我不会放你走,除非你答应我,只要我叫你,你就会来,还会为我唱歌,因为鱼喜欢听人鱼的歌,这样我就能装满我的渔网了。”
“如果我答应你,你真的会放我走吗?”美人鱼叫道。“我真的会放你走。”年轻的渔人说。
她答应了他的要求,并用人鱼的誓言起了誓。渔人便松开了抱着她的双臂。她沉入水中,因奇怪的恐惧而颤抖着。每天晚上年轻的渔人都出海。他呼唤美人鱼,美人鱼便浮出水面,对他唱歌。海豚们绕着她游了一圈又一圈,野鸥们在她的头顶盘旋。
她唱的是奇妙的歌。她唱到人鱼把他们的畜群从一个洞穴赶到另一个洞穴,还把小牛扛在肩上。她唱到特赖登们,他们长着绿色的长胡子和毛茸茸的胸膛,在国王经过时便吹起螺旋形的海螺。她唱到国王的宫殿,那是用琥珀建成的,还用透明的翡翠做屋顶,用明亮的珍珠铺地。她唱到海中花园,那里有像透雕细工的扇子般的珊瑚,整天在扇动;鱼像银色的鸟儿一般,倏忽来去;海葵附着于岩石,粉色的海星生长在起伏的黄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