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到从北海来的大鲸,鳍上还挂着尖尖的冰凌;唱到海中女妖,她们讲的故事是那么奇妙,商人们只能用蜡把自己的耳朵封住,如果他们听见,就会跳到海里淹死;唱到沉没的有着高高的桅杆的古时战舰,冻僵的水手抱着索具,鲭鱼从打开的舷窗里游进游出;唱到小藤壶,它们附在船的龙骨上,把世界周游了一圈又一圈,是伟大的旅行家;唱到住在悬崖旁的墨鱼,它们伸着长长的黑色触手,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制造黑夜。
她唱到鹦鹉螺,它们有用蛋白石雕成的小船,用一面绸制的帆航行;唱到快乐的人鱼,他们弹奏竖琴,可以把海中巨妖催眠;唱到那些小孩,他们抓住滑溜溜的鼠海豚,边笑边骑在他们的背上;唱到美人鱼,她们躺在白色的泡沫中,向航海者伸出她们的手臂;唱到长着弯弯的长牙的海狮,还有鬃毛飘荡在海中的海马。
在美人鱼唱歌的时候,所有金枪鱼都从深海浮上来听她唱,渔人就把渔网撒在它们的周围捉住了它们,而剩下的也被他用鱼叉捕到了。他的船装满时,美人鱼就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沉入海里。
但她总是不愿靠近他,不让他碰她。渔人经常会叫她,乞求她,但是她不肯;当渔人想抓住她时,她就像海豹一般潜入水中,渔人这一天就不会再见到她。她的声音在渔人听来一天一天变得更为动听。她的声音是那么动听,以致他忘了他的渔网和诡诈,就连生计也被他置之不顾了。
那些长着朱红色的鳍和凸出的金色眼睛的金枪鱼成群地游过,可是他视而不见。他的鱼叉被搁在身边不用,柳条编的筐子也空着。他的嘴唇张开着,眼睛因惊叹而蒙眬着。他坐在船里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倾听,一直听到海雾在他的四周升起,徘徊的明月把他晒黑了的皮肤染上银色。
一天晚上渔人唤来了美人鱼,对她说:“小人鱼,小人鱼,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新郎吧,因为我爱你。”
可是美人鱼摇了摇头。“你有人类的灵魂,”她答道,“你愿意送走你的灵魂,我才能爱你。”
年轻的渔人对自己说:“我的灵魂对我又有什么用呢?灵魂我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了解。我当然要把它送走,这样我就可以享受很大的快乐了。”他嘴里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从彩漆的船上站起身来,向美人鱼伸出双臂。“我会把灵魂赶走,”他叫道,“而你将成为我的新娘,我将成为你的新郎。我们将一起住在大海的深处,你唱过的所有东西你都要带我去看,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去做,我们一辈子永不分离。”
小人鱼用双手捂住脸,快乐地笑了。
“可是我怎样把灵魂赶走呢?”年轻的渔人叫道,“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会怎么做。”
“啊,我不知道啊,”小人鱼说,“人鱼是没有灵魂的。”她一边留恋地望着渔人,一边沉到深海中去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升到山上一拃高,年轻的渔人就去神父家,在门上敲了三下。
见习牧师从门上的小窗往外看了一下,等他看见是谁之后,就拉开了门闩,对他说:“进来。”
年轻的渔人走了进去,在地上铺的散发着香味的灯心草上跪了下来,然后对正在诵读着圣书的神父叫道:“神父,我爱上了一条人鱼,但我的灵魂阻碍了我实现愿望。告诉我怎样才能送走我的灵魂,因为说真的我不需要它。灵魂对我又有什么价值呢?灵魂我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了解。”
神父捶着胸答道:“唉,唉,你真是疯了,要不就是吃了有毒的草药,因为灵魂是人身上最高贵的部分,是上帝赐给我们来派高贵用处的。没有比人的灵魂更珍贵的东西了,尘世间没有一样东西的价值可以跟它相比。它值世上的所有黄金,比国王的红宝石更珍贵。孩子啊,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因为这是宗无法赦免的罪。至于人鱼,他们已经无可救药,跟他们来往的人也无可救药。他们就像是田里的牲畜,不懂善与恶的分别。耶稣并不是为他们而死的啊。”
年轻的渔人听了神父这番刺耳的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站了起来,对神父说:“神父,半人半羊的农牧之神住在树林里,他们很快乐;人鱼坐在礁石上,弹着用真金做的竖琴。我求你,让我跟他们一样吧,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花儿一样。至于灵魂,灵魂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如果它在我和我所爱的东西之间作梗?”
“肉体之爱是可鄙的,”神父皱着眉头叫道,“上帝允许在这世上游荡的异教的东西也是可鄙与邪恶的。林中的农牧之神是该受诅咒的,海中的歌者也是该受诅咒的!我在夜间听见过她们的歌声,她们试图引诱我,让我停止拨着念珠祈祷。她们敲我的窗,发出笑声。她们在我耳边低语,告诉我那些充满危险和快乐的故事。她们引诱我,在我想祈祷的时候对我做鬼脸。她们是无可救药的。对她们来说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不管在哪里她们都不会颂赞上帝的名字。”
“神父,”年轻的渔人叫道,“你并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我曾用渔网捉住了一位国王的女儿。她比启明星还美丽,比月亮还白皙。为了她的肉体我愿意放弃灵魂,为了她的爱我甘愿舍弃天堂。告诉我答案吧,让我心情平静地离开。”
“你走,你走!”神父叫道,“你的情人是无可救药的,你也将跟她一起变得无可救药。”神父没有给渔人祝福,只是把他赶出了门。
年轻人便走到市场。像悲哀的人一样,他低垂着头,走得很慢。
商人们看见他走来,就嘀咕起来,其中一人走上前去叫他的名字,然后对他说:“你有什么可卖的呢?”
“我要把灵魂卖给你,”渔人答道,“求你把它买去吧,因为我烦它了。灵魂对我又有什么用呢?灵魂我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了解。”
可是商人们嘲笑他,对他说:“灵魂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它还不值一枚残缺的银币。把你的身体卖给我们做奴隶吧,我们会给你穿上海蓝色的衣服,还在你的手指上戴个戒指,让你成为尊贵的女王的宠奴。可是不要跟我们提灵魂,它对我们毫无用处,而且一钱不值。”
年轻的渔人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件奇怪的事啊!神父告诉我灵魂值世上的所有黄金,而商人说它还不值一枚残缺的银币。”他走出了市场,走到了海边,开始思考他该怎么办。
中午,他想起一个采圣彼得草的伙伴曾告诉他,有个年轻的女巫住在海岬上的一个岩洞里,有很高明的巫术。于是他便朝海岬的方向跑了起来,他真的急着要摆脱掉灵魂。他飞跑过海边的沙滩,在身后扬起一股尘土。年轻的女巫手心发痒,知道渔人要来了,她边笑边放下了她的红头发。她披着头发站在洞口,手里拿着一枝正在开花的野毒芹。
“你缺什么呢?你缺什么呢?”当渔人喘着气爬上陡坡向她鞠躬行礼之时,女巫叫道,“是当风向不好的时候,要网里能打到鱼吗?我有一支小小的芦笛,当我吹起它来,鲻鱼就会游进港湾。但这有个代价,帅小伙,这有个代价。
“你缺什么呢?你缺什么呢?是一场毁灭船只把装着财物的箱子冲上海岸的风暴?我比风拥有更多的风暴,因为我服侍的主人比风更强大,我用一把筛子和一桶水就能让庞大的战舰沉到海底。但这有个代价,帅小伙,这有个代价。
“你缺什么呢?你缺什么呢?我知道有一种长在山谷里的花,除了我没人知道。它长着紫色的叶子,在花心里有一颗星,它的汁液就像牛奶一样白。你只要拿着它碰一碰王后的嘴唇,她就会追着你走遍世界。她会从国王的床上起来,走遍世界她都会跟着你。但这有个代价,帅小伙,这有个代价。
“你缺什么呢?你缺什么呢?我可以把一只癞蛤蟆在研钵里捣烂,用它煮一锅汤,并且拿一只死人的手来搅拌。在你的仇人睡觉的时候洒到他身上,他就会变成一条黑色的毒蛇,他的亲妈也会杀死他。
“给我一个滑轮我就能把月亮从天上拉下来,在一块水晶里我可以让你看见死神。你缺什么呢?你缺什么呢?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就会让你得到它,然后你必须向我付出代价,帅小伙,你必须向我付出代价。”
“我只有一个很小的要求,”年轻的渔人说,“可是神父却对我发怒,还把我赶了出来。这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商人们却嘲笑了我,拒绝了我。所以我来找你,尽管别人说你是邪恶的。不管你要的代价是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你的要求是什么呢?”女巫走近他问。“我要把灵魂赶走。”年轻的渔人说。
女巫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她打了个颤,用蓝色披风遮住了脸。“帅小伙,帅小伙,”她咕哝说,“这可是件可怕的事。”
渔人晃了晃他的棕色卷发,笑了。“灵魂对我毫无用处,”他说道,“灵魂我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了解。”
“如果我告诉你怎样赶走灵魂,你会送我什么呢?”女巫美丽的眼睛俯视着他,问。
“五块金币,”渔人答道,“还有我的渔网,我住的用篱笆条编筑的小屋,我用来航海的彩漆的船。只要你告诉我怎样摆脱灵魂,我就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
女巫嘲弄地笑了,拿毒芹枝打了他一下。“我能把秋叶变成黄金,只要我愿意,还能把苍白的月光编织成银子,”她说道,“我服侍的主人比这世上所有的国王都更有钱,并且拥有他们所有的国土。”
“那么我该给你什么呢?”渔人叫道,“如果你的代价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女巫用她纤细的白手抚摸着渔人的头发。“你要跟我跳舞,帅小伙。”她喃喃地说,一边说一边对他微笑。
“就只要这个?”年轻的渔人吃惊地叫道。他站了起来。“就只要这个。”女巫答道。她又对他微笑了。“那么太阳落山后,我们就去个秘密的地方一起跳舞,”
渔人说,“跳完舞,你就告诉我那件我想知道的事。”女巫摇了摇头。“等到满月的时候,等到满月的时候。”
她咕哝道。她仔细地往四周看了看,又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一只蓝色的鸟尖叫着从窝里飞了起来,在沙丘上空盘旋。三只有斑点的鸟在粗糙发灰的草中窸窸窣窣地移动,互相呼唤。除了海浪冲刷悬崖下面光滑石子的声音,没有其他声响。女巫伸出手,把渔人拉到身边,把干燥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
“今晚上你一定得来山顶,”她轻声道,“今天是安息日,‘他’会来的。”
年轻的渔人吃了一惊。他看着她,女巫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你说的‘他’是谁啊?”渔人问。
“你不用管,”女巫答道,“你今晚上去那里,站在鹅耳枥树下,等着我来。如果一条黑狗向你跑来,你用柳枝打它,它就会跑开。如果一只猫头鹰跟你搭话,不要睬它。月亮圆了我就会来找你,我们一块儿在草地上跳舞。”
“但你能否发誓会告诉我怎样赶走我的灵魂?”渔人问。女巫走到外面的阳光下,风吹起她的红发。“我拿山羊蹄子来起誓。”女巫答道。“你是最好的女巫,”渔人叫道,“今晚上我一定会到山顶上跟你跳舞。其实我情愿你向我要金子或银子。可既然这就是你要的代价,你会得到它,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脱下帽子,向她低低地鞠躬致敬,然后就满心欢喜地跑回城里去了。女巫看着他离开,等他走出视线之后她回到洞穴,从一只雕花的柏木盒子里拿出一面镜子,把它放在镜架上,又在镜前放上一块烧红的木炭,在上面燃烧马鞭草。透过冉冉升起的烟雾她仔细地看着镜子。过了一会儿她愤愤地捏紧拳头。“他应该是我的,”女巫咕哝道,“我跟她一样美。”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之后,年轻的渔人爬上了山顶,站在鹅耳枥树下。圆圆的海像一面擦亮了的金属盾躺在他的脚下,渔船的阴影在小海湾中移动。一只大猫头鹰长着硫黄颜色的眼睛,叫他的名字,可是他不睬它。一条黑狗向他跑来,对他狂吠。他拿一段柳枝打它,黑狗哀鸣着跑开了。
夜半时分,女巫们像蝙蝠一般从空中飞来。“嗨!”她们落在地上时叫道,“这里有陌生人!”她们四处嗅着,一起嘀嘀咕咕,还互相做着暗号。那个年轻女巫是最后来的,她的红头发在空中飘舞着。她穿着用金纱做成的裙服,上面还绣着孔雀的眼睛,头上戴了一顶绿色天鹅绒的小帽。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女巫们看到她时叫道。但她仅以笑声作答,然后跑到鹅耳枥树那儿,抓住渔人的手把他带到月光下,开始跳起了舞。
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年轻女巫跳得那么高,渔人都能看见她鞋子鲜红色的鞋跟。这时一阵马蹄声穿过了跳舞的人群,可是却看不见马,渔人开始感到害怕。
“跳得再快一点。”女巫叫道。她伸出双臂搂住渔人的脖子,她的呼吸吹到他脸上时是火热的。“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女巫叫道。大地似乎在渔人的脚下旋转,他的头开始发晕。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仿佛有样邪恶的东西正在观察他。这时他终于意识到,在一块山岩的阴影下,有个他之前没看到过的人影。
那是位男子,穿着一套黑天鹅绒衣服,是按西班牙式样剪裁而成。他的脸色苍白得古怪,嘴唇却像是一朵骄傲的红花。他看上去萎靡不振,身子靠在背后的岩石上,正无精打采地玩着短剑的圆头剑柄。在他身边的草地上放着一顶装饰着羽毛的帽子,还有一副滚着金边的骑马手套,上面用小珍珠绣成一个奇怪的图案。他肩披一件紫貂皮里子的短斗篷,纤细洁白的手上戴了镶宝石的戒指,低垂着眼睑。
年轻的渔人望着他,就像被咒语迷住一般。最终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不管渔人跳舞跳到哪里,那人的眼睛似乎都跟到哪里。渔人听见女巫在笑。他搂住她的腰,疯狂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间一条狗在林子里叫了起来。跳舞的人都停止跳舞,然后一对对地向那人走去,跪下,亲吻他的手。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微笑便触碰了他高傲的嘴唇,就像鸟儿的翅膀点到了水面,让水发笑一样。可是他的微笑中带着鄙视。他不断地看着年轻的渔人。
“走,让我们致敬去吧!”女巫轻声说。她拉着渔人走过去。这时渔人为一种强烈的欲望所控制,他愿意听从女巫的要求去做任何事,便跟着她走了过去。可是渔人走近时,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在胸口画了十字,还呼唤了圣名。
渔人刚这样做了,女巫们便像鹰一般尖叫起来,一个个都飞走了。一直在看他的那人苍白的脸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走进一片小树林,吹了声口哨。一匹戴着银马饰的西班牙小马跑来接他。他跳上马鞍后回过头,悲哀地看了年轻的渔人一眼。
红头发的女巫也想飞走,可是年轻的渔人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紧地抓着不放。
“放开我,”女巫叫道,“让我走。你说了那个不该说的名字,画了那个不可看的符号。”
“不行,”渔人答道,“只有你告诉了我那个秘密,我才能让你走。”
“什么秘密?”女巫叫道。她的嘴唇上沾染着白沫,她一边咬着嘴唇,一边像野猫似的挣扎着。
“你知道是什么秘密。”渔人答道。女巫的眼睛因为泪水而变得模糊了。她对年轻的渔人说:
“问我什么都可以,只是别问这个!”渔人笑了,更紧地抓住她。
当女巫意识到她无法挣脱,便轻声对渔人说:“难道我跟海的女儿不是一样美丽?跟住在蓝色大海里的人鱼不是一样漂亮吗?”女巫把脸凑近渔人,向他乞怜。
可是渔人皱着眉头把她推开,对她说:“你要是不遵守对我的诺言,我就把你当做不守信的女巫杀掉。”
女巫的脸色变得像一朵犹大树的花那样灰暗,她发起抖来。“好吧,”她喃喃地说道,“反正是你的灵魂,不是我的灵魂。你想拿它怎样就怎样吧。”她从腰带上取下一把小刀,刀的柄是用绿色的蛇皮做的,把它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