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承乾宫就飘来琴声,崇祯照例不许通报,循声进了屋。
屋里两个女人蓦见皇上出现,顾不得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慌忙起身跪倒:“妾迎接皇上!”“臣妾叩见皇上!”
崇祯看见年长的妇人,原来是田妃的母亲,忙微微弯腰伸手示意:“原来是夫人来了,快快请起!何时到的?怎么也不告朕知道?”
“母亲昨日刚到,皇上这几日没过来,妾不敢为家事派人去文华殿搅扰皇上的国事。”田妃盈盈起身道。
崇祯笑着点点头,看见妇人手里拿的东西,是一盏点亮的宫灯,问道:“大白天的,为何点灯?”
妇人将灯挂起:“皇上请看。”
宫中的灯都是四面贴金,凿以小孔,从孔中泄光照亮。这盏灯却是三面贴金,一面蒙以夹纱,不但明亮多了,而且光线朦胧柔和,颇有意境、情趣。
“这是何人所做?”崇祯问。
夫人笑看田妃,田妃道:“妾无事,随手把弄,解闷儿而已。”
“原来出自爱妃巧手。”崇祯心内十分欣赏,但因心中有事,便未加赞扬,转了话题道:“爱妃刚才在弹什么曲?朕听着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田妃笑道:“皇上好大忘性!皇上让曹化淳拿来五只曲子,是皇上自制的《访道五曲》,要妾弹熟,怎就忘了?”
崇祯也笑了:“倒是朕忘了。是朕在信邸时作的,那日梳理丢在乾清宫的公文,偶然寻出的,便让曹化淳拿来给爱妃解闷儿。刚才弹的是哪一首?”
“是《据桐吟》。皇上是否要听妾弹一曲?”田妃说着已坐到了琴案前。
崇祯没接这话,低头略一沉吟,道:“朕问你,你这弹琴认曲是何人所教?”
“是母亲传授的。”
“哦?”崇祯看向田夫人,“原来夫人也弹得一手好曲?”
田夫人忙答:“臣妾弹得并不好,只是娘娘幼时胡乱教过一二,不想娘娘聪慧,过目不忘,反而只听娘娘弹了,臣妾倒是荒疏了。”
崇祯道:“不妨不妨,还请夫人一舒妙手,让朕也体味一番爱妃幼时的乐趣。”
田夫人不敢再谦,只得琴前落座,玉指轻舒,红袖漫卷。琴声泠泠,顿挫扬抑,一会儿幽细如发,宛转低回,又忽然间五指拨滚,弦卷风雷,真个是高下由心,缓急随意。一曲终了,余音犹在。
崇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赞道:“果然是广陵绝响!”心中感叹皇后量窄。疑心病去了,心内舒坦,向外唤道:“王承恩!”
王承恩应声进来。崇祯指着那宫灯道:“你将这灯拿给营造库,宫内各处灯都按此改造。”王承恩答应着取下灯出去。
崇祯转向田妃道:“那四首可弹熟了?”
“《崆峒引》、《烂柯游》已弹熟了,《据桐吟》正在弹习,《敌爻歌》、《岑同契》尚未弹过。”
“《崆峒引》、《烂柯游》……”崇祯咕哝了两句,不再说话,背手低头溜达起来。
两妇人不知何故,田夫人心里发慌,低声问女儿:“皇上怎么了,生气了?”
“又在思虑国事吧,常这样的。皇上勤奋着呢。”
“朕不是在想国事,拿纸笔来。”
纸笔就在案上,田妃赶忙铺纸研墨。
崇祯飞笔疾书,很快写毕,拿起递给田夫人:“送与夫人。”
田夫人双手接过,田妃也凑过来看,原来是一首诗:
崆峒引子烂柯游,访道聊思解国愁。
选侍同称琴弟子,弹将五曲谁为头。
“这是皇上刚吟就的?赐予臣妾了?谢皇上!”田夫人说着就要弯膝跪谢。崇祯忙伸手扶住:“免了这些俗礼吧。”田夫人起身,脱口道:“臣妾有一句不解……”便戛然止住,恍有所悟。
“哪一句?”
田夫人略一犹豫:“选侍同称琴弟子……”
崇祯略一怔,随即有些尴尬。田妃忙笑道:“李选侍是皇上近日才纳幸的,刚册为选侍,皇上要她跟女儿学琴,皇上称她入室弟子。”那笑有些苦涩。
“她也好琴,更慕爱妃琴艺,故朕要她向爱妃学艺。”
田夫人上句话一出口,便想到了,听田妃、崇祯这样说,忙转圜道:“皇上既能诗又善曲,而且才思敏捷,听娘娘说皇上琴也弹得好,全是无师自通。皇上真是个大才子呀!”
“什么才子,文章憎命,诗无达诂,好整以暇罢了。”
“是呀,皇上整天价忧劳国事,还要慎躬节劳才是。”
“朕知道。好,朕再听爱妃弹一曲《崆峒引》!”
宁远城这一日装扮得花团锦簇,彩灯高悬,旌旗遍插。
城上四对长号一字排开,城下八只号炮两行分列,甭说那刀枪剑戟,就连兵士身上盔甲那片片铜鳞都擦拭得耀人眼目。
满城文武官员早早地就都到了城门口,翘首眺望大路尽头。
终于,视野极处掀起一团尘埃,城门口的大小官员赶忙整束衣冠,按秩站好。
袁崇焕接报,从督师行辕骑马出来,待走到城门口,已能见到被黄尘裹住的大纛上那大大的“毛”字。
袁崇焕抬了抬手,道:“放炮!”
顿时鼓号大作,礼炮齐鸣。说话间那烟尘已翻滚到眼面前,烟尘分处闪出一彪人马,当中一匹黄骠马,马上一人,身材高壮,方头大脸,悬胆鼻,豹子眼,颏下一部美髯,头戴五梁冠,身着一袭织金飞鱼散答花纻彩绯袍,腰扎金荔枝带,佩云鹤花锦绶,脚蹬青革靴。
看见袁崇焕,来人离鞍甩镫,翻身下马,抱拳弓背道:“东江总兵毛文龙参见督师大人。”
“毛将军不必多礼,”袁崇焕跨前几步,伸出右手握住毛文龙左腕道,“将军扼敌咽喉,职责重大,又水陆隔阻,本不必来见。将军不顾劳顿,足见诚心。”
“大人新到,本镇怎能不来行个参拜礼?哈哈哈哈——”
“本部院可不是新到,辽东山河形胜,都在本部院胸中。”
“是、是,本镇该死,宁锦大捷就是大人的大手笔么。”
袁崇焕左手一扬:“请上马,你我并辔而行。”
直到督府,众人才散去。郭广带着毛文龙的人马去安顿,只有杨正朝、张思顺跟着袁、毛。袁崇焕并没有将毛文龙带到议事大堂,而是转到后堂,杨正朝、张思顺守在客厅门口。毛文龙进了客厅抬眼四望,只见东西两排桌椅,正中靠北墙一张八仙桌,两旁各一张高脚椅。
毛文龙站住了。袁崇焕向正中方向一抬手:“请。”
“大人请!”
二人同时抬脚,同时走到八仙桌旁,袁在东,毛在西,同时落座。袁崇焕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看茶!”
茶端上来,毛文龙端起嗅了嗅,说道:“好香呀!这是什么茶?”
“这是花碧螺。”
毛文龙咂了一口,品了品,道:“督师莫哄我,这茶奇香,花碧螺无此香气。”袁崇焕微微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将军。不错,这里面加了‘龙脑’。”
“何谓‘龙脑’?”
“一种香料,是宋代贡品龙凤茶的配料,是圣上亲赐的。”
门外,郭广安顿好毛文龙随从折回来,见守在门口的杨正朝张思顺一脸怒气,立时紧张起来,忙道:“出事了么?”
“哼,毛文龙目中无人!”张思顺愤愤道。
“怎么说?”
“在城门口,当着众官员,他毛文龙竟不行参拜礼,就只弯弯腰,作个揖。到了这儿,他竟也不谦让,就和大帅并排坐了。袁大人是钦差,他毛文龙算个球!”张思顺道。
郭广笑笑道:“不可胡说,毛将军是朝廷重臣,大人待他以宾礼,自有道理。”随后放低声音,“优礼是小事,要看谈拢谈不拢,毛将军知不知趣。”说完转身踱开。
二人正愣怔,只听屋里的谈话忽然放了高声,张思顺便把耳朵凑向门缝。
袁崇焕举着朝廷转给他的毛文龙疏的抄本:“毛将军在圣上面前告本部院的状,说什么‘今事实难做,臣之热肠冷矣,性命危于朝夕。督臣为臣上司,臣辩驳其疏,自觉非体、非理,听皇上或撤或留,臣亲抱敕印,进登州候旨,逮臣进京,悉从公议,治臣以罪,完臣一生名节,免误封疆大事矣!’哼哼,好大的委屈,好大的气性!”
“本镇可不是抱屈,实是难做。”
“还怎就有性命之忧呢?”
毛文龙当然是有备而来,便道:“不是本镇不愿受节制,而是大人的种种做法是要文龙性命。大人一到宁远便宣布海禁,不许登州一船出海,就是朝廷给东江的粮饷器械,陆路的要先运宁远,水路的也要先运至宁远近海的觉华岛,一律先经督师衙门挂号,再运东江,舍近求远,弃易图难,本镇不知何故。如果大人截留东江粮饷,不单是文龙,东江子弟岂不都有性命之忧了?”
袁崇焕笑笑,道:“你还说本部院给你拦喉一刀,必定立死,未免太过夸大了吧?”
“本镇也正想向钦差大人讨教。大人也知道,这皮岛、金州并非只有官兵,还有原住百姓和避难辽民。东江孤撑海外,制敌机锋,正如圣上所说,岛上之人荷锄是民,受甲即兵,但朝廷粮饷只按兵丁之数核发,皮岛又地小田少,不足供养军民,故岛上居民多有与过往商船交易者,本镇亦开眼闭眼。大人申严海禁之举,致使客船畏法,再不敢来,东江筋脉立断,岂不是拦喉一刀?”
“你们听听,在大人面前他竟敢自称本镇!”张思顺横眉立目道。
“嘘——住口!”杨正朝立起一指,把耳朵贴向门缝。
“只是居民百姓做海上交易么?你毛大人没做么?”只听里面袁崇焕问。
“不敢瞒大人,只因军饷不足,本镇也做一二,收入尽充军资。”
袁崇焕盯着毛文龙:“大约有多少?”
毛文龙略一沉吟,缓缓道:“季节不同,有多有少,总在几千两至上万两。”
袁崇焕端起茶呷了一口,道:“这与本部院算的大有出入。据本部院所知,将军与朝鲜、暹罗、日本交易频繁,参貂缯币,无所不至。不仅交易,还设税抽头,过往船只输税挂号,才能放行。皮岛处辽东、朝鲜、登莱中心,乃三地交往必经之所,由此算来,东江月入白银不下十万两!这可是我宁远三个月的饷银呀!”
毛文龙心中着实一惊,袁崇焕果然知道根底!想了想,发出一声长叹:“本镇受命九年,孤处天涯,却屡受毁谤,早已心如死灰。只因圣恩未报,东江百姓可怜,才力疾做事,并非栖栖恋位。朝臣责本镇虚冒军饷,倘得饷具充足,何必与夷交易?又何必苦守海岛?”
“是了是了,”袁崇焕又抄起抄本,“‘臣一介末弁,曲直生死唯命是从,岂敢哓哓取憎?实在是文臣误臣,而非臣误国!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嗯?”
毛文龙直直盯着袁崇焕:“督师不信么?督师也相信那些蜷踞朝堂、全无退敌良策、只会指手画脚、诬陷忠臣、哄弄皇上的无能之辈的谰言?”
袁崇焕笑了:“皇上下诏说,‘文龙远戍孤悬,备尝艰苦,屡建捷效,心迹自明。’是吧?”说着站起身道,“将军随我来。”说完大步向外走。毛文龙刚还横眉立目,此时便凝在那儿,不知袁崇焕是何意,也只得起身跟着。郭广、杨正朝和张思顺也跟过来。
几人转过后堂,是个庭院,院中有座两层的楼阁,看样式像座闺楼,却是重兵把守,月门里外双岗,院中挨墙根儿一圈儿都是兵,二楼外廊上也满是兵,个个都是长短双兵器。
毛文龙进了月门一见这阵势,以为中了圈套,有来无回了,便站住脚。但袁崇焕并不回身,直向楼里走。
毛文龙回头看看,门口的双岗依旧是原来的姿势,并不看他,但郭广、杨正朝和张思顺见他站住,便也站住了,盯住他。郭广一抬手:“将军不必相疑,尽管放心,请吧。”毛文龙无法,只得跟进。
进了小楼,只见地上摞着十几只大箱子。
袁崇焕道:“打开箱子。”杨正朝、张思顺过来打开前面一箱。
“将军请过目。”袁崇焕道。
毛文龙近前几步观看,原来箱中装的是满满的泰昌制钱!
袁崇焕指着道:“这是昨日刚到的东江饷银十万两。”
毛文龙先一愣,然后笑起来,摇头道:“大人说笑吧?户部从未按时发过饷,此次本镇并未催饷,怎会发来?大人莫因下官偶做海上生意便拿十万之数取笑本镇。”
郭广道:“正是东江饷银,是督师屡疏皇上催促户部,才解来的。”毛文龙见郭广一脸正经,就不笑了,右腿跨前一步,单膝跪下:“谢大人!大人恩德,文龙感铭肺腑!”
旁边张思顺鼻子里出了股气儿,没敢出声,凑到杨正朝耳边道:“这鸟将军见钱才下跪。”杨正朝瞪了他一眼:“闭嘴!”
袁崇焕伸手略一托毛文龙双肘,道:“将军请起。为属下催饷也是本部院职责所在,不必言谢。本部院申严海禁,并非是要给东江拦喉一刀,只是要将军一心防务,锐意练兵,饷银自有本部院去办。好了,本部院不日将亲赴双岛,阅兵东江。”
这话大出文龙意料,起身道:“大人要亲蹈海涛,远赴东江?”
“有碍将军么?”
“不、不,下官岂敢,下官求之不得。”
“一言为定。只要你我二人和衷共济,便破虏有日。”
“谨遵督师之命!”
“好!”袁崇焕转身向郭广吩咐道,“即刻装船,严兵把守,明日随毛将军一同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