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时,家旺被保送参加中专考试,却名落孙山,被青禾镇中录取。青禾镇中在离家十几里的青禾镇上,用的是原县二中的校舍,二中便搬迁到了县城,与五中合并。家旺家贫,连床像样一点的被子都拿不出来,不能寄宿学校,只能步行去上学。光走路就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校,可父亲竟还要他每天带一担河煤回来,以备冬用。
原来,青禾镇中附近有家大型化肥厂,每天要吃掉数千吨煤,燃烧不充分的煤渣和漏掉的煤粉经水一冲,便在排污口的下方河滩上沉积出一片含煤的泥层,附近十里八乡的农民便以此为燃料。这种煤泥含煤量很低,做成煤球后既不耐烧,又容易碎,往往要与好煤混合一起才能用,但这种煤泥成本很少,又有一定的热量,贫穷的乡亲用不起好煤,只能将就着用它。
家旺家里大部分时间用柴禾——都是自己上山砍的,有时也用这种煤泥,但以前是用拖拉机去装,需要运费,现在要家旺去挑,连运费都省了,模立的算盘实在精明,只是苦了家旺。但为了有书读,家旺心里虽不情愿,也只好按父亲的要求去做。
早晨上学时,他带着一条扁担和两个簸箕去学校,书包里则装着几个地瓜或者土豆、玉米之类的食物,那是家旺的午餐;下午放学后,他便来到离校几里远的河滩挖煤泥,之后挑回来。
家旺拿着一担簸箕,心里委屈极了,他不想让同学们看到,每天清早就出发,第一个赶到学校,将簸箕和扁担放好,再去教室。
第一天,他将那挑煤担子放在教室后面的围墙边,心里放不下,时不时地看一眼,但还是被人弄得东一个西一个的,觉得不妥,便想将工具藏在食堂下面的生活区。他拿着工具藏来藏去,被教历史的曾老师看到了,问他想做什么;家旺脸膛红红的,支吾了半天才说清楚。曾老师被他的情态逗笑了,说这有什么呀,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小时候也担过煤;你就将工具放在我门口吧,保证丢不了。家旺犹豫着在那里,还是不好意思似的,曾老师却动手夺了他的扁担和簸箕,放在了靠近门边的楼梯口。然后抬起头双目炯炯地看着他,说去吧,去上课吧,以后放这里就行了。家旺看着老师,点了点头,一转身走了。从那时起,家旺不自觉地关注起曾老师来,他的身材、长相,他的为人处事甚至讲课时的动作和生活习惯,家旺都有留心。所以,曾老师虽然教的是副科,但在所有任课老师中,家旺对曾老师的印象最深。他在心里对曾老师充满了感激与尊敬,只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人十年后会与他成为一家人。
放学的时候,家旺总是找理由拖在后面,让同学们先走,之后再挑了担子去河边担煤。尽管他做得很仔细,但还是被大家发现了,有些同学便悄悄跟着他,慢慢的,家旺也就习惯了,不再躲着人。
开始几天,沉重的煤泥压在瘦弱的肩膀上,生痛生痛的,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家旺心里满是委屈,对父亲充满不解乃至怨恨,回到家后扁担一扔,什么话也不讲,有时连晚饭也不吃。李模立看在眼里,不仅不难过,反而很高兴的样子,还笑嘻嘻地夸儿子能干。
十几天后,家旺的脚上打起了血泡,母亲看了不忍,同父亲吵起来。母亲说,这么远的路能不能不挑了,你看家旺脚底都起泡了。父亲说,不就是带点煤回来,我又没有规定他要担多少,想想我那时候十来岁就当挑夫了,一担去一担回的,不也过来了吗?母亲说那是旧社会,怎能跟现在比呢?父亲说现在怎么啦,不一样要干了活才有饭吃,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帮家里干多少活呢,光读书了,还要怎的?
“就你那么狠心,你看看还有哪个读书娃像家旺这样去挑炭的!”母亲生气地说。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他不挑你叫谁去挑,我去吗?我身体不行了,挑不动了。不想挑煤就别读书,这是事先说好了的。”父亲端坐在椅子上,拿眼瞅着家旺,态度坚决。
母亲站起身来,动了动嘴,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家旺制止:“妈,别说了,没事的,我能挑。”
“就是嘛,这点活有什么,累不死人。”父亲嘟哝了一句,便站起身来走进了里屋。
母亲无奈,只得作罢。
就这样挑了一学期,家里的煤堆成了一座小山。家旺的脚不痛了,肩膀也有力了,走起路来身轻如燕、快步如飞,挑着那点煤就跟没挑一样,心里头对父亲的怨恨早没了踪影,反被轻松快乐取代。
一天,家旺与几个同学走在前面,同学刘水平吃饭晚了,便爬了一个去化肥厂拉氨水的中型拖拉机,走了一段路,看见家旺几人在路边走,便想下来一起走。但十六岁的他只有一米五几,人不够车厢高,上去时容易,往上一跳就行,下来就难了,脚踩不到地,又不敢一次性放手,加上车子正在加速冲前面那一段上坡路,开得很快,水平脚放了几次,都被弹了起来,像荡秋千一样,最后没力气了,手一松,人便像根木头一样往前打了两个滚,又转了九十度,倒卧在路边不动了。
同学们吓呆了,愣了一会便都迅速跑了过去,看着满身是血,毫无知觉的他不知所措。这里离镇区还有好几里路,怎么办?突然,家旺想起自己的姨妈就在附近的村子里,便将担子一丢,飞也似的跑了过去,叫来了几个人。这时,水平醒来了,发出痛苦的呻吟。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有的说要叫救护车,有的说送医院,有的说回家里叫人,但身上没有钱,谁也做不了主。最后听了旁人的建议,将水平临时送到就近的大队诊所。因为家旺的姨父在场,医生便给水平做了认真的检查,仔细清洗了伤口,发现除了鼻子和嘴巴摔烂之外,满口的牙齿也没剩几个了,需要送医院治疗。
时间过去了将近一小时,已经迟到了,几人商量后决定,由家旺留下来看护水平,坤朋回去通知水平家人,另一个同学则去学校帮几人请假。同学们走后,家旺才想起自己丢在路边的担子,连忙跑过去找,扁担不翼而飞,只剩了两只簸箕。家旺懊恼地提着两只簸箕走向诊所;走了十几步,感觉簸箕碍事,便将其藏在路边的南瓜藤下;刚走几步,仍觉不妥,又回头将簸箕提起,带回了诊所。
水平躺在诊所的竹椅子上,又痛又怕,浑身抖个不停,像筛糠一样。家旺站在椅边,紧紧握住水平的手臂,不知怎样安慰他,只是无声地握着。
水平的家人赶到了,将水平送到了乡卫生院。水平脸上缝了几十针,上下两排牙齿几乎全部摔掉了,后来装了满口假牙。那些时常爬车的同学受到了学校的严厉批评,只有家旺成了漏网之鱼。其实,家旺虽然每天挑煤,但有时在去的路上也爬车,汽车、拖拉机都爬过,而且要先把工具扔上车,人再往上爬;下来时先把工具扔路边,人再往下跳,就像是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飞虎队”,其过程惊心动魄,想想都后怕。
从此,同学们再也不敢爬车了,老老实实地走路上学。那天家旺提着一担簸箕回家,以为会挨一顿打骂,但父亲知道了事情原委后却对他说算了,别挑煤了,好好读书吧。
家旺明白了,父亲内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多读点书的,只是父亲没有文化,不知怎样帮助自己而已。对于他动辄打骂家人的行为,家旺已经习惯了,但他内心里并不认同,甚至非常反感——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不好的印象。
高二那年,家旺结束了跑通,寄宿学校。二人睡一张床,家旺带席子,同学王放带棉被。家旺每周回家一次,挑来大米和炒好的干菜,干菜吃完了,才去食堂买那些几分钱一份的菜。家旺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白辣椒炒萝卜条,有时里边还放些油渣,实在是美味极了。班上有些同学来自城镇,是吃国家粮的干部和职工子弟,他们衣着光鲜,来去坐车,从家里带来的是花生米、猪肉罐头,还有各式糕点、糖果,令家旺羡慕不已。
“如果我也能吃上国家粮,那该多好。”家旺心想。从那时起,跳出农门的理想便像一颗种子,开始在家旺心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