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感受力比较强,听到哥哥唱《内地十八省》的歌子,我就会唱,当时我还是不识字的孩子。比如,歌唱直隶的歌词里有"更有侠子出燕冀时演剧悲壮",我并不了解它的意思,但我却能唱,同时能背诵一些《千家诗》的诗。我父亲常对我说,"奇书古画不论价,红树青山无限诗"。他自己也写诗,我想他不会作出什么好诗来,所以我一句也没有记住,但他面对自己的诗眉飞色舞的神气我还记得。他没有教我作诗,倒教过我对对子。教我作旧体诗的,是我最小姑姑的家馆教师,一位秀才。我最喜欢的诗,要属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我感到林黛玉的《秋风秋雨词》是受他的影响。那时,我还没有看到唐寅的诗,所以不能看出《葬花词》到底受什么人的影响。我自己作的一首:"春月春花春满楼,春人楼上弄春愁……"受谁的影响,一眼就可看出来的。拿给那位老秀才看,他密密麻麻打了双圈,但是劝说我年纪还小,不要作这种诗了。还委婉地透露说:"写这种诗的,总非福寿之辈。"与此同时,我已看过济慈的《夜莺曲》、拜伦的《哀希腊》和雪莱的一些情诗了。我知道他们决不会写"春江潮水连海平"这种七个字一句的中国诗,拜伦的《哀希腊》多么有气势,也不是福寿之辈,所以我还是写我的,我不求福寿,我估计我自己也只能活到三十来岁。雪莱等人生命确是很短,但并不是写诗写短的,而是社会把他们的生命缩短的,所以我照写不误。我那时写的新诗要多些,但都没有保留下来,只有丁宁的那首:"母亲啊,你的儿子也有保尔的忧郁……"和旧诗"春月春花春满楼"这两首形式和内容截然相反的诗,在我写《科尔沁旗草原》时,同时用上而保留下来了。
我认为《红楼梦》诗词并不怎样好,这一点吴世昌先生和我有同感。如果说,是为刻画人物而作诗,并且都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了解到这一点,那就没得可说。至于林黛玉的诗论,那就更使我佩服,且一直在支配着我,直到今天。
长久以来,我就有个习惯,读一部小说,总要合起书来,看看这书的背后,是什么支使作者写这部书。对《红楼梦》也不例外,前人已有许多答案,大多都是对的,都值得我来体会体会。我觉得曹雪芹与别的小说家有个很大不同的地方。我国古典小说,大都是惩恶诛奸,劝善戒淫,几乎没有例外。对《金瓶梅》,有人曾发明"苦孝说"来为它摆脱困境,还有人甚至说他是为了毒害严嵩而写的。《红楼梦》的初稿叫做《风月宝鉴》,贾大舍那一段恐怕还是原书中主要环节,但到后来,这面镜子,仅仅成为小道具,失去了宝鉴的地位了。红粉骷髅模式的说教,在里已没有任何作用,贾大舍只不过是个贾大舍罢了。用《风月宝鉴》这个招牌,不管是曹雪芹弟弟棠村写的也好,还是作者原来的起跑点,或是金蝉脱壳的障眼法也好,但到后来竟成为给黛玉、宝玉立传,写出世上一大悲剧来。且不管先前是如何设计的,也不管后来是怎样写成的,却在创作实践中拓展出来一条新的表现道路,成了开辟鸿蒙的创世杰作!
夏娃和亚当吃了禁果,被逐出"伊甸园"之后,在人世漂流了几千个年头,又被逐出了地上的"大观园"。这两次被逐,一在天上,一在地上,情况相反,原因都是一个:就是他们要求正当地发挥人的情欲力。
也正是由于这种认识,曹雪芹写得毫无讳饰,因而才能力透纸背,紧扣千万人的心弦。我不愿用什么新鲜词儿来概括《红楼梦》的创作,我认为最主要的,是《红楼梦》的创作方法,不仅是主观的,而且是作者自我隐曲思想的透露,就这一点上来说,它又是最最客观的。这正如李开先在《词谑》中引何景明的话说:"十五国风,出诸里巷妇女之口,情词婉曲,自非后世诗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曹雪芹最能体会这个意思,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偏偏要一个不识字不懂诗的王熙凤起句,而且,整个联句,还是以起句为高,再接上尾句:"冷月葬诗魂"就有无限的魅力,甚至把其他联句都省去,也无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