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拉响前八分钟,岑巩中学行政办公楼内。
校长谭秦坐在办公桌前,喝了一口热茶,又抹干净飘到镜片上的雾气,正在为下一年高考的二本上线率发愁。
如果不把这届高三上线率提升百分之二十,他这个被重金聘请的外省教育先锋就要卷铺盖走人。唉,叹了口气,下意识去挠头皮,结果沾了一手油毛,滑不拉几,头顶愈发铮亮。又是一例“聪明绝顶”的佐证。
案头电话响起,谭秦卸下眼镜揉揉眉心,接听道:“喂?哦,广播站邓老师啊。什么事,我这正要做文件……”
电话那头女声尖锐急促,谭秦听完不悦:“什么?张副校说有地震?还要拉警报?”
谭秦刚上任几个月,教育先锋这名头虽响亮,终究是大姑娘上轿新兵蛋子头一回,在学校很多问题上几乎是被强硬派的副校长张运钱牵着鼻子走,最近又因为该不该让高三学生使用手机这问题,与张运钱争得面红耳赤,被张运钱及其一干拥趸孤立。当下听言张运钱又发号施令了,自然恼羞交集一肚子火。
“不行,绝对不行!”谭秦一心记念上线率,压根没把地震当回事:“先不说张副校他不是地震学家,光是这警报一拉响,全体师生突然疏散,就算没事也容易搞出事来。还有六十几天就要高考,当前学校间竞争这么激烈,高三年级没多余时间折腾!”
一头是元老级别根深蒂固的副校,一头是冉冉升起前途无量的新校长,进退维谷,邓丽犯了难,只好试探着问道:“那谭校,万一真的有地震了呢,怎么办?”潜台词便是,我不听从张运钱的,万一出了事他搞我怎么办。
谭秦心里琢磨,张运钱这记棋下得好狠。
之前三天两头占用学生上课时间搞指示,美其名曰“传达我谭校方针”,弄得莘莘学子反过来对我怨声载道——今天更是可恶,说是地震,紧急疏散过后学生定然是军心涣散无心上课,若是相安无事,以一句领导错误判断但为了学生生命安全着想不得不疏散为由,还成全了多少不想上课的学生心意,人心收拢一大半;反过来,我还不知消息是真是假,万一是真的,耽误了工夫,学生有个什么万一,我必然会被调去荒界发展。
人心啊。
回过神来,谭秦看了看窗外,狂风卷积着乌云,办公楼下绿化带里,树叶在风中翻来覆去,松针雨似的落个不停。“等三分钟再决定,出了事与你无关。”
邓丽听了才松一口气,回到座椅前,低头继续逛着某个韩星贴吧。
三分钟后,疏散警报姗姗来迟。谭秦早随着一摞文件脚底抹油。
谭秦慢步踱到学校操场,正看见张运钱在向一干班主任核对班级人数,觉得拉不开面子,就灰溜溜走开,去看教学楼受灾情况。
岑巩中学的高一、高二年级是在竣工未久的新教学楼上课,也许这次地震也就个肾亏肌肉男的喷嚏,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电影里飞沙走石摄人心魄的场面发生,能看见还有高二的学生陆陆续续从楼道口抱头窜出。
的确,乍一看挺渗人的,教学楼像个鸡蛋壳一样缝隙交错裂绽百出,仿佛一碰就碎,其实不然。新生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建筑,决计没有美国灾难片里那么弱不禁风。
相比之下,高三可用壮烈形容。高三教学楼已经使用有二十多年,且修筑时结构就不尽合理——厕所修在楼道拐角处,下楼梯时惊鸿一瞥,便是男生提着裤裆飞流直下三千尺之胜状,坐在教室就能嗅到书香与粪臭缠绵,充分体现高三学子艰苦奋斗——好在二十年前国民在建筑高度上还无攀比之心,不然鬼知道这好比玻璃般易碎的老教学楼还会坍塌成什么模样。
饱含多少学生血泪史与高考文化底蕴的教学楼,如今像个被调皮孩子推倒的乐高积木,不堪入目。
朔风阵起,零零散散大如米粒的雨点斜乱飘扬,空气中弥漫尘土味道。学校领导们忙得风风火火,而多数学生却是饶有兴致地谈论这次事件,在QQZone里写说说,发微博段子,完全没有想象中哀鸿遍野,风声鹤唳的景象。
谭秦正在操场四处张望,恰巧看到邓丽标志性的大马尾摇晃在小脑袋后面,正拿着一张白纸在统计各个班级清计情况,忙叫住她,问现在什么情况。
邓丽见是谭秦,微微惊愕,就道:“是这样的,高一高二教学楼除了窗户破裂和电扇掉落以外,没有出现坍塌的大问题。高三年级在接到警报的第一时间就进行了有效疏散,正好五六楼几个班级都在上体育课,楼道通畅,截止目前没有发现人员失踪。”
谭秦长抒一口气,浑身像个漏气的干瘪气球一样放松下来。学生相安无事,出钱重建书香学府什么的,就看政府和保险公司表现了。
别一头,杜渐靠在操场边一棵树下,白衬衫的胸口处是42码的一个运动鞋脚印,经过雨水渗透,还浮现出丝丝血迹。“周荣耀,你给我等着……”杜渐一边强忍痛意,一边苦心盘算怎么借肋骨骨折的名头去讹周荣耀一笔。
原来方才教室崩裂,杜渐正起身欲将李心搂入怀中,不想周荣耀身为体育特长生,日日苦练体育特长,抢跑功夫已然炉火纯青。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周荣耀单手支撑桌面,如猎豹一般潇洒利落地翻身而出,旋即使出东北马所特有的尥蹶子一技,踹得杜渐一个踉跄,在向鼎一脸操蛋的表情下,飞也似地上前搂着李心就跑了。杜渐捂着胸口暗骂,这回那厮吃到的豆腐多得都能让他消化不良了。
杜渐正想得入神,眼见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大步流星朝他走来。再定睛一看,“啊,张胖!”杜渐吓得好比被压到底的弹簧突然放开,一下子就弹起来,以一个**丝所能给出的最肃穆的眼神想张运钱致以敬意。
“雨这么大,你躲在树下招雷劈么!”张运钱眼睛瞪得比鹌鹑蛋大,“赶快滚去操场报人数!”
杜渐揣着满怀愤懑悻悻离身,只能效仿古代不动手的君子,启动耍嘴皮模式聊以自宽,喃喃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又反复骂了几遍,杜渐心态才平衡一些,掏出手机想和家里人报个平安,打开手机锁,画面显示:来自班长秦天的六个未接来电。“难不成清点人数时以为我失踪了?”杜渐诧异。这时冷不防地被人从背后拍了一巴掌,吓得杜渐虎躯一震。回头一看,正是气喘吁吁的秦天。
“跟我……跟我来……地上……地上有……”秦天话语未毕,便拽着杜渐,一路小跑到新教学楼背后,一片塌陷的混凝土凹坑前。此刻秦天好比八十岁的老爷子刚跑完马拉松,喘得只剩半条命,打开自己手机照明功能递给杜渐,丢下一个“你自己看”的表情,便蹲在一边自顾自地休息去了。
杜渐蹲在凹坑边缘,竟奇异地听到凹坑里呼呼作响,屈身用手机一照,登时就腿软得堪比劣质海绵,一屁股坐在地上,勉强往后挪了半天才远离那黑得渗人的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