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我最害怕的是我国传统的,前头吊着三朵棉花球的孝帽。我戴这样的孝帽的时候是三岁半,因为我父亲死了。家里人把我抱起来,给我穿上孝衣,戴上孝帽,那白色颤动的棉花球,就像是成团成团白色的眼泪在往下抛。因而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他们给我戴好那帽子后,就把我放到堂屋里。堂屋的墙壁上都挂着写满了字的白布,那就是孝联,也就是挽联。可我不懂,只看到白布上乱七八糟地画了很多东西。我的母亲也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服,跪在一个长的黑合子的后面;家里人把我放在母亲的身边。于是,我就放声大哭。我不是哭我的命运,我那时根本不会理解到这是我一生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我的命运就要和过去完全不同了。我觉得,我只是因那气氛而哭。后来,人们就把我抱开了。但那个印象,对我是深刻的,几十年后都不能忘记。(丁玲:《死之歌》,《丁玲文集》第8卷第382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白花、灵堂、死亡:恶梦,给童年的丁玲太多太深的印象,以致她在走上人生道路的时候,在创作的时候,对死亡特别敏感,体验也特别深刻。
丁玲在《死之歌》中写到她一生见过的和未见的死。如未见过面的表哥之死和那个抱着表哥的灵牌结婚的表嫂的死,想到向警予的死,胡也频的死,写到自己身处魍魉世界,被国民党特务绑架到南京,落在魔掌里、蒙受敌人卑贱下流的谎言的折磨、上吊自杀而又未死的痛苦和感觉。此后,在风雪漫天的北大荒,在北京的秦城监狱,都想过这个问题。1985年在两度住院、生命垂危之际,死亡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写下了《死之歌》。
值得注意的是,丁玲在写到自己对生与死的感觉和体验时是十分深刻入微的。譬如写胡也频之死的感觉体验是:“这给予我的悲痛是不能想象的,没有经验过来的人是不容易想象的,那真像是千万把铁爪在抓你的心,揉搓你的灵魂,撕裂你的血肉。”(丁玲:《死之歌》,《丁玲文集》第8卷第390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死亡”,本来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之一,这对于童年就有着最初印象、后来又长期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丁玲来说,对它就有着某些人所不曾有的特殊的敏感,并自然而然地会在她的笔端流露出来。这样,对于死亡的感觉,死亡的体验,生命的意识,便成为她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之一,也由此成为了她文学作品风格的一个方面。童年的印象太具有决定意义了。丁玲说:
“整个幼年,我就是跟着在死的边缘上挣扎的母亲生活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死就这样的敏感。我常常要想着别人,替别人想,我不能忘记一些悲伤的往事。”(丁玲:《死之歌》,《丁玲文集》第8卷第383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她又说:“我小的时候,是一个好哭的人,常常要想到别人的生、死,好像这些都和自己的生命纠结在一起似的”。
(丁玲:《死之歌》,《丁玲文集》第8卷第385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丁玲不幸言中了,以后“死亡”一直和她的生命纠结在一起,并不断地在她那荒冷的记忆中加上血的颤栗。
2—3母亲——文化的一片沃土
最初给丁玲以影响的,自然是她的父母。虽说丁父是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子,且又是一生不曾做过任何实际工作的公子哥儿,但他人很聪明,也有才气,年青时中了秀才,而且善良。在丁玲的印象中,他是一个行医散药、造福乡里的仁慈的好人。丁玲回忆说:“他生了两场大病以后,中医不能成功地诊治他,于是他读中国的医书,得了不少中国医术的知识。穷亲戚常来把这种问题请教他,甚至深夜唤他醒来。他不以金钱为意,常布施给穷人。因为他的慷慨,后来在一次因水灾而发生盗劫和一般骚扰的时期中,许多人家被抢,我父亲的家里可没给碰过”
(见韦尔斯:《续西行漫记》,上海复社(中文版),1939年版。)。可见,父亲在这个四岁孩童的印象中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洒脱大方的男子。不过他毕竟死得太早。而母亲,在丁玲童年的印象中,更具有决定的意义,而且还可以说,那是哺育丁玲的一片文化的沃土。在丁玲幼小的心灵中,母亲早已播下了文化的种子。
1878年,丁母出生于湖南武陵(即今常德)。姓余,闺名曼贞,丈夫死后改名胜眉,改字慕唐,因她羡慕唐朝的武则天时代,女人也可以考官做事,故取此名。
常德位于沅水下游,洞庭湖之滨,古代称为武陵,这就是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那个美丽迷人的地方。它东临洞庭湖,西凭武陵山脉,沅水和澧水流贯其问,屈原足迹遍及沅水流域,著名的《九歌》便创作于此。屈原投江后,这里便建立了“招屈亭”,以纪念这位忧国爱民的伟大诗人。据说,汉代大辞赋家司马相如被此地美丽风光所迷醉,在澧水上立马停弦。因而至今澧水上有个老渡口,叫“停弦渡”。武陵不但风景秀丽迷人,而且文化意蕴深厚。同时,武陵又是湘北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它也是一个军事重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武陵古称四塞之国。梁山、德山、平山称鼎城三足,形势险要。
丁母的父亲家住杨家牌坊,在当时是个绅市区。他是一个宿儒,后官至太守,曾任云南大理普洱楚雄知府。据丁玲回忆,她的外祖父家大门上有一块“余太守第”的门匾,非常气派,房子大得很,是个大“印子屋”,三、四进,后面有花园,有藏书楼、大理石桌椅、茶几,一套又一套……。
说起丁玲母亲闺名曼贞的来历,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据说丁玲外祖母怀她母亲时,因梦游古刹,于佛座前拾曼陀花,顷刻变幻,似梅非梅而醒,故名之日曼,号似梅,以示不忘”。(《丁玲母亲自述》,《丁玲研究》第3页,湖南师大出版社,1992年版。)余太守52岁得此幼女,甚为珍爱,由于她体弱多病,因而家庭对她也不太施以严格的封建规范,而让她与兄弟们一起读书,看小说、写诗、作画、吹箫、下棋。她与蒋浴岚结合,完全是其母酒后戏言所致。1879年春,曼贞还不到l岁,其母与同乡蒋家同饮酒,酒后戏言,竟将幼女许给蒋家三公子蒋浴岚,曼贞父亲不以为然,说:“吾家清寒士族,攀此富贵家子,悉他日若何?恐误我爱女。母说既已许诺,不便翻悔。”(见《丁玲母亲自述》,《丁玲研究》第3页,湖南师太出版社,1992年版。)这样,一句戏言就定了两个人的终身大事。
1897年,曼贞20岁与蒋浴岚结婚后,经常为丈夫的无所作为而感到惆怅,又看不惯他的挥霍浪费。因此,常常回娘家,而对于夫家经济、礼节诸多琐事则不太过问。
1907年,丁父猝然去世,家庭的累累债务,亲戚本家的落井下石,将这位年青的寡妇几乎压垮了。但是,丁母毅然决然冲出这个封建家庭,走上一条新的自力更生的道路。
本来,按封建伦理规范,“夫死从子”,丁母在丈夫死时,有一遗腹子,那么应该按老规律,守着几亩薄田,一间老屋,安分守己,把儿子养育成人,替蒋家续香火。这是中国封建时代所有的寡妇们必走之道。但是,曼贞毅然冲破了这个封建的樊篱。1909年,她带着两个小儿女回到娘家,住在丁玲三舅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凄苦的生活。那是辛亥革命前夜,维新思想日趋高涨,恰逢城里在办女学堂,于是丁母拐着一双小脚上学,进了师范班。而女儿也和她一起,进了幼稚园,母女同校,一时轰动武陵城。
-学习对于一个拖儿带女的妇女尚且很不容易,更何况曼贞还裹着一双小脚?家务和孩子拖累了她,她就起早贪晚地学习,有些小姐、少奶奶因怕累怕苦,读了几天书便告退了,而曼贞却连迟到也没有。为了把脚放大,她解开裹脚布,把脚放在水里泡,慢慢地泡大了,一个月甚至一、二十天便要换一双鞋。她苦苦的挣扎着,忍受着刺心的疼痛。坚毅的意志产生了巨大的力量,曼贞终于闯过了难关。
女师结业后,走上教育岗位,曾任桃源县立女校职员,创办常德公立育德女校,担任平民工读女校校长、妇女俭德会附属小学校长等职。提到办妇女俭德会附属小学,丁母做出的牺牲是人人敬佩的。因为这个小学的前任校长不负责任,学生不到校,教员退约,学校即将垮台。丁母本有一份待遇较好的工作,她在临澧县立高小当管理员,月薪较高,而俭德女校是没有月薪的,全属尽义务的工作。然而,丁母还是去了,而且干得很欢。她经常进行家访,帮助学生解决困难,将生病的学生接到学校,亲自为她们煨汤熬药,在学生和家长中很有威信。幼小的丁玲心目中的母亲是一位乐于助人、勇于为事业无私奉献的人。
丁母热心妇女解放事业,在妇女界中的声望是很高的。1922年社会主义青年团常德地方执委成立时,她被推举为妇女运动委员会委员长。(参见《新民主义革命时期湖南文化史日志》。)
丁玲在《我母亲的生平》一文中曾说:
母亲一生的奋斗,对我也是最好的教育,她是一个坚强、热情、吃苦、勤奋、努力而又豁达的妇女,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留下一部六十年的回忆录和几千首诗,是我保存在箱屉中的宝贵财产。(丁玲:《我母亲的生平》,《丁玲文集》第5卷第199页,糊南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丁玲有幸,她拥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并且幸运地得到母亲供给的文化养分,宝贵的精神财富。她从母亲身上,看到了坚毅的榜样,自立自强、自信、自尊的榜样。无庸置疑,丁玲那坚韧不拔的意志,是母亲遗传给她的文化基因,母亲把乐观、坚韧、百折不回的因子,注入了她的精神气质之中。
母亲,还在她的思想中播下了民主思想的种子。她经常给丁玲讲古今中外慷慨悲歌、忠勇壮烈的故事,如讲秋瑾的故事,讲法兰西革命女杰罗兰夫人的事迹。她从母亲口中知道秋瑾是个女革命家,参加革命党、办学校、办报纸,宣传革命道理,策动推翻清朝帝制,穿男子服装,骑马,射击,准备武装起义。革命计划泄露后,她从容指挥学生老师撤退,以保存革命实力。当大批清兵包围了秋瑾的大通学堂时,她临危不惧,焚毁文件。被捕入狱后,忍受酷刑,后英勇就义……。丁玲为秋瑾所感动。每次听母亲讲这些故事,她都要流下激动的泪水。秋瑾大义凛然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丁玲的脑海中。在充足的文化阳光、雨露、水分中,丁玲得到滋润,民主主义思想迅速萌芽。母亲的奋斗精神、为人处事,是丁玲学习人生的最初教材。丁玲说:“因为有了这些最初的影响,我能够抛开那堆集在我幼小心灵里的忧郁感伤。”(丁玲:《我的生平与创作》,《丁玲文集》第5卷,第406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女人天生爱美,爱打扮,可是丁玲自小“却如女子不可缺少的穿衣扑粉的本行也不会,年轻女人媚人处也没有”,“没有年轻女人的做作,也缺少年轻女人的风情”,“在做人方面,却不大像个女人。”(沈从文:《记丁玲》,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年版。)我以为:这些与丁母的言传身教大有关系。
丁玲回忆道:当她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过年了,她看见表姐表兄们穿绸着锦,穿新衣,她就向妈妈要新衣。妈妈总是教育她:“一个人只穿得好,就活像一个绣花枕头,外面虽好看,里面还是一团稻草。妈妈只希望你书读得好。有学问,有知识,这是比一切穿戴打扮都重要的,也是比一切财富都值得骄傲的”。丁玲听了马上说:“我一定要做个好学生,做个将来有学问的人”。于是,她对于穿好衣,戴手饰不感兴趣了,而且把自己最心爱的小金戒指交给母亲,说自己再也不做“绣花枕头”了。
孩子那纯洁无瑕的小心灵,犹如一张白纸,母亲可以在那上面画上最新最美的文字和图画,也可以撒下最美丽的希望的种子。曼贞——是丁玲第一个文化的播种者,第一个启蒙老师,她那广阔的胸怀,是丁玲心中文化的一片沃土。正如穆尼尔·纳素夫所说的:“母亲对于孩子是第一所学校。”(柯楠编:《名人名言录》第302页,华艺出版社,1997年版。)丁玲有幸从小就进入了这样好的“一所学校”,有这样一位好的启蒙老师。
2—4“五四”风雨的滋润——叛逆的种子发了芽
1918年7月,刚刚小学毕业的丁玲,离开了常德,坐船逆沅江往上游走90里路,来到了桃源县城,投考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二女师是辛亥革命后湖南省所办的3所公立女子师范之一,1912年由宋教仁先生创办。宋教仁是辛亥革命著名领袖,国民党初期创建者之一,他出生于桃源县上香冲。1913年3月被袁世凯派人刺杀于上海。二女师学生除交10元保证金以外,食宿、书籍、纸张都由学校供给。这所学校风景宜人,办学条件好、办学成绩突出,颇有吸引力。学生大部分来自湘西边境辰河上游各县,同时鄂西、黔北接壤湘境者,由于方便,来学的也不少。它座落在桃源县城,那时城里只有』临江一条街,二师在上街的西南端。出县城西行十余里,便是著名风景胜地桃花源;’二师对岸是绵延的青山,层峦迭嶂。校门口大树参天,郁郁葱葱;踏进校门,校舍整齐,运动场宽敞,周围也都是参天大树。丁玲喜欢在操场散步、谈天。离开那个家规很严的舅舅家,她觉得自由、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