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群体承浙派衣钵,以学白石、玉田为主,故他们的作品呈现出以协律为主,以雅秀见长的特色。他们的词学主张在杜文澜的《憩园词话》中有记载,概括一番,主要有二:一是“深究格律”,二是“以纤秀为佳”。
“深究格律”为他们的首要观点。如杜文澜即著有《词律补遗》、《词律校勘记》,堪称一位词律专家。他主张词应协声律,守词谱,认为“诗词分际,在疾徐收纵轻重肥瘦之间”,“故今之为词者,必依谱律所定字句,辨其平仄,更与平声中分入声所代,上声所代,于仄声中分为宜上、宜去、宜入,音声允洽,始为完词。今录友人近词,专以协律为主。稍一背驰,虽有佳词,亦从割爱。……操觚家按腔运词,兢兢尺寸,不易之道也。”杜氏所作的《采香词》就是:“风流艳发,擿病捶声,运神锋于鼻端,析纤芒于棘刺,大不遗细,音不害情。”《憩园词话》中记载该群体成员的创作皆有此特色,如丁保庵是:“协律极细,每指一解或十数日而后定,或十数月而后定,斤斤然蘄于古人相脗合”;赵彦俞:“讲律极精,笔亦秀挺”;周陶斋:“深究格律”;张子和:“考律极细”等等。
除了重视音律外,他们在风格上追求“纤秀”之美,极力反对苏、辛词风。如杜氏所言:“词以纤秀为佳,凡使气使才,矜奇矜僻,皆不可一如笔端。”并说:“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襜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尔。……温飞卿所作词曰《金荃》集,唐人词有集曰《兰畹》,盖取香而弱也。然则雄壮者固次之矣。余论词不敢主苏、辛之豪浑,此二说实获吾心。”这种“纤秀”之美除体现在按律谐谱,音韵婉美外,就风格而言主要是清丽芊绵,空灵婉约。如杜氏的词就是“词清笔婉”、王荫昌的词“词笔清丽”、高徲颜“词笔致幽秀”、赵彦俞“笔亦秀挺”、“清机徐引,意旨缠绵”、张熙“一意清空,自有真意,得玉田之神”。
以蒋春霖为代表的群体成员虽然受浙派影响较深,然时过境迁,身逢乱世,心境时势已不同于前人,词中不能不夹杂着乱世之中的凄怆之音。正如杜氏所感慨的这些群体成员如今是“穷愁抑塞,各无暇谈风月”。又如姚燮在词中所云:“白石重来,总无那、曲里风情消息。”(姚燮《琵琶仙》)所以他们词不再是“承平时语”,而是“风声鹤唳,销魂情绪,殆又过之”。时代的变更为他们的创作注入了一些新鲜血液,打破了曾经固守的音律本体观念,转而重视词中内在的寄托之意,如杜氏即认同周济的词学观念,对周济的《宋四家词选》、《词辨》深为赞赏,认为“深得词中三味。……持论极高,阅之自增见地。”对词中寄托之旨的重视同样体现在其他成员中,如蒋春霖认为“词祖乐府,与诗同源。偎薄破碎,失风雅之旨。情至韵会,溯写风流,极温深怨慕,亦未知其同与异否也。”其创作也是“登山临川,伤离悼乱,每有感慨,于是乎寄”,表面出融白石的清雅与比兴寄托为一体。其余如李肇增的词学观是:“夫掎摭句韵,刻镂芳华,号彼壮夫,或诋小道,然尧章之歌曲,隐黍离之感,同甫平生,抗中兴之疏,词士深约,义概存焉,骚雅以还,信未可以靡靡訾矣。”可以看出他们欣赏的是白石词中的“黍离之感”,其关注点已由前期的清空之美转到词中内在寄托之意。
创作上,“伤离悼乱”是这个群体的主要吟唱主题。他们的词多抒发下层文人在战乱中漂泊他乡的孤独感和对艰难时世的哀恸。以其中主要题材——羁旅行役来看,如杜文澜的《八声甘州·淮阴晚渡》:
尚依稀、认得旧沙鸥,三年路重经。问堤边瘦柳,春风底事,减却流莺?十里愁芜凄碧,旗影淡孤城。谁倚山阳笛,并入鹃声。空剩平桥戍角,共归潮暗咽,似恨言兵。坠营门白日,过客阻扬舲。更休上、江楼呼酒,怕夜深、野哭不堪听。还飘泊、任王孙老,匣剑哀鸣。
杜氏词被称为“词清笔婉,言外殊多感慨”,此阕即具有代表性,词中描写了他夜渡淮阴旧地,目睹战后萧条,抒发了飘泊凄苦、志向难酬的感叹。该词手法、意境皆受姜白石《扬州慢》(“淮左名都”)一阕影响较深,上阕写重经旧地情景,所言“沙鸥”“瘦柳”“流莺”等物,词笔尚多清婉之气,下阕则渐显凄咽,笔墨浓重惨淡,将战争中荒凉、阴霾之景呈于纸面,在结句点出自己戎马倥偬、身老江湖的感叹。蒋春霖的羁旅行役词如《渡江云·燕台游阻十年,感事怀人,书寄王午桥、李闰生诸友》:
春风燕市酒,旗亭赌醉,花压帽檐香。暗尘随马去,笑掷丝鞭阻,擪笛傍宫墙。流莺别后,问可曾、添种垂杨。但听得、哀蝉曲破,树树总斜阳。堪伤秋生淮海,霜冷关河,纵青衫无恙,换了二分明月,一角沧桑。雁书夜寄相思泪。莫更谈、天宝凄凉。残梦醒,长安落叶啼螀。
同样抒写漂泊异地,睹物思人之叹,该词迥异之处在于背景阔大,意境苍凉,极具战乱时期时势人心的特定写照。冯其庸先生考定为作于咸丰七年(1857),这一年太平军与清军先后在江西景德镇、安徽桐城、六安及江苏镇江、南京展开激烈战斗,同时英法联军又于此年攻陷广州。“哀蝉曲破”“天宝凄凉”当是对国事的确切感受,也是一曲对末代王朝的挽歌。但是这种哀蝉之音并非凄惨得化不开,“堪伤秋生淮海,霜冷关河,纵青衫无恙,换了二分明月,一角沧桑”语极沉痛却又不失壮大雄阔。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蒋词“深得南宋之妙,于诸家中尤近乐笑翁。竹垞自谓学玉田,恐去鹿潭尚隔一层也。”正由于蒋春霖对动荡时局有真切的体验,所以他的词才能达到张炎词所具有的“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的高度。再如被称为“寝馈南宋,吸白石之神髓……其佳处有玉田所不及者”的丁保庵,如其《琐窗寒·己未十月寓碧藤华,西风树树,言愁欲愁,薄絮不温,孤尊自引,酒阑更促,怃然成章》:
碧瓦霜铺。银旛雾隐,乱鸦庭树。琴书料理,静掩藤萝双户。盼凉风,雁音未来。五湖旧约成间阻。叹尘笺蠹管,年时犹赋。故人羁旅,秋暮。归期误。怕长铗重弹,翦灯孤语。丹房夜永,只有白云千古。打疏櫺,黄叶半阶。萧萧认是江南雨。又怎知、香破梅花,梦醒啼翠羽。
词中表达了流落异地,思念故里的漂泊之慨。整首词意境清寒萧瑟,带有白石的清幽和玉田的梗概多感,而“萧萧认是江南雨。又怎知、香破梅花,梦醒啼翠羽”所传达出的寒士的孤独无依之感确有白石、玉田所不能道出的地方。这种思念故里,感伤时事变迁的内容在其他成员创作中均占有很大比例,如周闲的《生查子》:“愁是隔江潮,梦是漫天絮。絮尽梦醒时,愁不随潮去。”马竹渔《月下笛》:“湖山依约登临过,见往事,不堪回首。问扬州,明月琼箫何处,玉人知否。”以及郭夔咏金陵战后之作《淡黄柳·归自西山途中见江南山》:“为道天涯,任人凭吊,还有何人去得。”此等词皆有此特色。总体来看,以蒋春霖为首的创作群体以写战后故乡、城池的变化为长,擅于运用今昔对比手法,通过今日的衰败、萧条与往昔的繁盛、风流的对比,在时空穿插中呈现出摄人心魄的艺术魅力。他们词中的“意内言外”“骚人之志”既包含有国事沧桑、自身飘零之悲,又有对亲人、情人的思念之情,全面展现了战争中落魄文士的辛酸、苦闷、失意、惆怅等复杂心情,作品多笼罩在一片愁山恨海中。
除抒发自己在乱世之中的飘泊羁旅之苦外,该群体受浙派的影响,写了大量咏物词。这些咏物词多是围绕战争中破败伤残之物为对象,极具萧条惨淡之色。如姚正镛的《凄凉犯·寒鸦》:
几家落日。黄昏过、残鸦噪影群积。晚枫渐脱,荒江浩渺。暮山愁碧,归飞正急。更村舍、无烟向夕。绕空林、枯枝踏折。叶落失栖息。应念萧条况。屋角霜浓,城头月黑,羁愁倍楚。甚飘零、乱寒侵客,共是无依。漫回首,思归未得。怕西风,一夜冷断塞草色。
该词被谭献评为“念乱之作,源于《小雅》”,词中凄怆之色紧承张炎词风而来,不同的是此寒鸦则是以荒芜的战后之背景出现,词中“几家落日”“荒江浩渺”“更村舍、无烟向夕”“城头月黑”等无不带有战争的荒凉之态,鸦之尚且如此,避于一隅的落魄文人的窘境也就可想而知了。“怕西风,一夜冷断塞草色”的真切体验非经历战乱之人不能道出。
再比较一下丁保庵《齐天乐·寒鸦》:
天涯青鬓空啼白。萧萧冻云翻碎。古寺灵旗。荒城画角。消尽凄凉身世。斜阳队里。更休诉深宫。玉颜心事。万树西风。一枝才定又惊起。山窗唤回曙影。拥衾霜意紧。幽梦都坠。景逼凋年,愁涂醉墨,还叹飘零如此。销魂故里,剩残月杨丝。绕堤烟水,忍拨哀弦,曲终清泪泚。
词中“一枝才定又惊起”更可谓生动写出了战乱之中人的惊恐难安,无处寻觅安身之地的特定心态。赵彦俞《高阳台·秋草》:
谁种愁恨,都成怨碧,闲门竟日常扃。远道绵绵,那堪河畔重经。销魂第一雷塘路,化相思、万点流萤。更难禁、芜秽田园,客梦飘零。东风吹老江郎恨,记绿波南浦,无限离情。莫问王孙,归期尚是无凭。天涯滴尽经心泪,看袍痕,依旧青青。太凄凉,细雨蓬蒿,满地蛩声。
词境哀婉,“销魂第一雷塘路,化相思。万点流萤”贴切地传达出流落异地之人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对咏物词的喜好,在以蒋氏为主的九秋词社中体现尤为明显,成员作品主要咏叹军营景物,如姚子箴的《疏影》一首:
弯环雉堞。认丹楼碧瓦,那处城阙。渺渺斜阳,一角愁红,飞鸦数点明灭。秋心绿遍天涯草,向望里、千阑百折。待谯门、夜光悬星,又听断笳凄咽。客路鞭丝慢指,女墙掩映处,烟树重叠。野菊丛边,蝶瘦螀慵,孤负登高时节。十年梦绕居庸翠,记冷挂、秦时明月,甚西风、响遍寒砧,卷下半天黄叶。
以雉堞为视角中心,作扇面式辐射描写,所涉及的斜阳、飞鸦、秋草、孤星、断笳、野菊、瘦蝶等典型物象皆衬托出在战乱中大地上的荒芜凄惨境况,“甚西风、响遍寒砧,卷下半天黄叶”也可谓义概深沉,语透苍凉。在蒋春霖的词作中尚保留有咏秋幕、秋堞、秋角、秋灶、秋堠、秋镝、秋幢、秋枥等内容的九秋词作。由于对战争有着深刻感受,这些咏物之词写得有声有色,融有作者沉重的身世飘零之感和家国之叹,恰如谭献对蒋春霖词所评:“忧时盼捷,何减杜陵南国廓清。词人已死,其志其遇,盖可哀也。”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饱受战乱之痛的词人群体,他们的作品沉痛阔大,哀婉动人,纠正了浙派末期出现的饾饤之弊,为晚清词坛输入了新鲜血液,拓宽了清词发展道路,他们在清词史上自有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但就目前的研究现状而言,由于该群体词人著作大多散佚,难以进一步梳理群体的演变轨迹乃至与常州词风的接轨诸问题,对其研究留下了相当大的空白。本文仅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略作梳理,不仅期望抛砖引玉,更是希望引起学界对此群体的关注和重视,对他们的作品及时整理刊印,这一方面是对文学史乃至传统文化的丰富,同时也正是学界“表微”之责的体现。
(作者单位:西南民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