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节中,就具体提出“作注之要点”:“一曰字音:凡本读、异读、叶音之属属之。二曰字义:凡本义、引申、借义、通用之属属之。三曰名物:凡草木鸟兽、典章制度,异名同实,同名异实之属属之。四曰故实:凡史实掌故之出处始末之属属之。一二为训诂之事,三四为考据之事。”
清代的乾嘉学派以降,于考据训诂作出不少成绩,但姚老师也指出:“然其弊也,又多失之繁芜,故以王伯申、郝兰皋之博精,其所为书,犹多冗辞,此则剪裁之功,注书之要也。”
王伯申即清代著名学者王引之,伯申是字,江苏高邮人。其祖父王安国为吏部尚书,父王念孙为直隶永定河兵备道,皆以治名物训诂著称。王引之早年承家学,究心《尔雅》、《说文》、《音学五书》等,于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深有心得。嘉庆四年(1799)为进士,以优异成绩径授翰林院编修,后擢升至礼部左侍郎。任实录馆、国史馆副总裁,道光七年(1827)晋工部尚书。曾奉旨勘订《康熙字典》讹误,撰成《字典考证》十二册。他著述众多,谥文简,后人辑有《王文简公文集》。王引之与其父王念孙并称高邮二王,是乾嘉学派的代表性学者。胡适评价:“清朝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用归纳的方法来研究古书中词的用法,可称的一部文法书。”(胡适《国语文法概论》)
郝兰皋即郝懿行,兰皋是号,山东栖霞人,清嘉庆年间进士,官户部主事,经学家、训诂学家,长于名物训诂及考据之学,于《尔雅》研究尤深。著有《尔雅义疏》、《山海经笺疏》、《易说》、《书说》、《春秋说略》、《竹书纪年校正》等书。
姚老师能对王引之和郝懿行这样的国学大师的疏考提出异议,显示其国学根柢十分深厚。在批评了“犹多冗辞”后,姚老师举了例子,即郝懿行《释诂》“哉”训“始”,引证后批评说:“案此一段,除明‘哉昔为才’外,但举一有力之证即可,不烦多引。而正续《经解》诸儒之著述,繁冗尤甚,所以不免‘支离破碎’之诮也。”《经解》即《皇清经解》,乾隆年间太子少保、体仁阁大学士阮元主编,道光五年八月,始刻《清经解》,至道光九年九月,全书辑刻完毕,共收七十三家,一百八十三种著作,凡一千四百卷。咸丰七年九月,英军攻粤,书版毁失过半。咸丰十年,两广总督劳崇光等人,捐资补刻数百卷,并增刻冯登府著作七种,计八卷,此即“咸丰庚申补刊本”。同治九年,广东巡抚李福泰刊其同里许鸿磐《尚书札记》四卷,附诸《清经解》之后,是为“庚午续刊本”。
此书汇集儒家经学经解之大成,是对乾嘉学术的一次全面总结,包括顾炎武《日知录》、阎若璩《四书释地》、胡渭《禹贡锥指》、万斯大《学礼质疑》、陈启源《毛诗稽古编》、毛奇龄《春秋属辞比事记》、江永《周礼疑义举要》、惠栋《九经古义》、戴震《毛郑诗考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王念孙《读书杂志》、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等。姚老师能说出“正续《经解》诸儒之著述,繁冗尤甚,所以不免‘支离破碎’之诮”这一句话,真可谓“一句顶一万句”了。如果不对上述著作至少有大致的了解,敢这样说吗?
前面说及,姚老师少年时就通读《十子全书》,“十子”者何人?乃清王子兴辑,包括老子、庄子、列子、管子、韩非子、淮南子、扬子、文中子和鹖冠子。在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原名无锡国学馆)和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学习时,更阅读并购买了大量新旧国学古籍,而江藩《汉学师承记》、曹聚仁《国学概论》则起了引导作用。后来章太炎先生去世,抗战爆发,姚老师和同学好友柏逸荪在南京东城树德里租住一个亭子间,两个人的书就有三四十个箱子,放不下,只有去掉床,把书箱一个一个连起来当床睡。后来南京被日本侵略者轰炸,柏逸荪和姚老师先后离开南京逃难,只有把几十只书箱忍痛抛弃。姚老师只带一个帆布箱,除了必须用的衣物,就是几本书——几本最基本的国学典籍。它们成了后来姚老师辗转教书的基本文献依傍。
1937年9月,姚老师逃难到安徽泗县,在柏逸荪帮助下,住进泗县文庙(孔庙)中安徽省立第六图书馆的一间房子里。馆员都跑了,只剩下馆长一人留守。在这段时间,姚老师又阅读了馆藏大量珍本善本古籍,如黄宗羲草创、黄百家续纂、全祖望完成的《宋元学案》,并参考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孙星衍《尚书古今文注疏》,而用三个多月时间完成了一部《古文〈尚书〉讲疏》,计三十万字,还撰写了《读拜伦〈哀希腊〉》在《淮北日报》发表。可惜这本《古文〈尚书〉讲疏》的书稿毁于流离和战火中。
1938年冬,姚老师和柏逸荪在泗县大柏圩办起了菿汉国学讲习班。“菿汉”是老师章太炎的号,即“大汉”的意思。正是此时此地,在国难家仇水深火热颠沛流离之中,姚老师精心制定了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菿汉国学讲习班的“教条”十条:以正己为本,以从义为怀,以博学为知,以勇决为行,以用世为归,不苛于人,不阿于党,不囿于陋,不馁于势,不淫于华。
由此我们才能够理解《书注与读书法》第三节在批评了清儒著述“繁冗尤甚”后,点出了关键句:“此言为注者,但当求其义之昭晰而已。”笺疏注解古书,是为了能读懂古书,而所谓读懂,是为了“义之昭晰”。用今天的话来说,重点和核心是要把握古书中所蕴含的中华民族的精神,进而弘扬传统的文明之光,而非斤斤于字句琐屑的陋儒小人儒。
《书注与读书法》第四节说:“上既明各书注之短矣,而其长亦可得而论。故读之之法,必先明其短长。盖各书之注,以其注意点之不同,故必偏废,然亦其偏废之故,而有偏长。”接着分为四类:一曰详训诂:汉儒之书是也。二曰明大义,宋儒之书是也。三曰备掌故,《文选》李善注是也。四曰重文法,一般世俗之文注是也。这四种偏长分别针对着不同的学习目的:一曰欲求深造,二曰欲求应用,三曰欲求多闻,四曰欲学写文章。那么,学习者根据自己的学习目的而读古书,自然各有门径。
如欲求深造,则当先求训诂之通。欲求训诂之通,则当精研于文字形声之学,而后可以据之以明大义,而后可以因之以获新义,而后可以明前人之所未明,通前人之所未通,而后一经群经,至于诸子百家,无不淹贯,而必以一名一字之彻底始。
如欲求应用,则当首以大义为重。虽训诂之事,仍不可废,然于古注之中,但择其善者为依据,固不必一言一物,事事研讨之也。故一篇之内,要义不过数点,一卷之中,精华亦自有限,取其助我而已,何必尽详。
求深造、求应用是姚老师最着重的“读书法”。上面两段中,训诂、彻底和大义三个词下面都有着重号。也就是说,读古书,必须彻底搞清训诂,才能真正明白其大义,但不需要“一言一物,事事研讨之”,因为明大义是主要目的,训诂只是途径手段,本身不是目的。所谓大义,就是今日所谓民族的精神文明之光。
至于为“求多闻”和“学文辞”这两种工具性、实用性而读古书,姚老师是抑甚于扬的:
如欲求多闻,欲学文辞,则习掌故储其材,别文法以利其器可矣。然此于读书之事亦末矣。且为文者,首须“言之有物”,次须“言之有序”。亦即所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而有物,有序,有故,成理者,必先预之以学。故留意于掌故文法者,仅可为初学言之而已。
显然,姚老师读古书,治国学,追求的是其精神内核,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脉相承,而于企图“炫学”(求多闻)和“显才”(学文辞)来读古书者“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正是章太炎先生研究和提倡国学之根本精神的继承和体现。故而,在最后一节,姚老师言简意赅地说:“要之,整理书注,为发扬固有文化中刻不容缓之事,惟与民国以来整理国故者之所为有别。”这里所谓“民国以来整理国故者”有注解标明:“时贤之整理国故者,恒以科学方法为标帜。然考其所为,亦仅为古书多增数解,又未必能合于原意也。至其造说不根,牵强附会者,尤不在少。所为益多,繁芜益甚,是国故终未能整理也。”这正是指“五四”以来胡适提倡“科学方法”和“整理国故”后所产生的一些负面效应,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演变,西方工具理性的弊病日益突出,章姚一脉相传的对待“古书”——传统文化的治学门径,不是值得学界深思吗?
在大别山逃难流离前后,姚老师曾有许多经历遭遇,参加抗日游击队而解散,任教于立煌师范(以国民党抗日名将卫立煌的名字命名)怒斥国民党省教育厅长而离校,又于安徽省临时第一中学任教因维护学生与校长发生冲突,再于安徽政治学院(后改名为安徽师专)任教,紧接着却是大别山城沦陷于日寇侵略军,姚老师又逃往当时国民政府的临时首都重庆。这三年在大别山辗转教书的时光,于艰难困苦辗转迁徙之中,姚老师却继续钻研国学,学业日益深入专精。如在逃难途中,于安徽寿县偶遇一家古旧书店,姚老师又购买了《十三经》、《说文通训定声》、《昭明文选》以及二十二子本的《老子》、《庄子》、《韩非子》、《竹书纪年》(多为上海石印本)等珍贵古籍,成为此后教书和研究的文献凭借。离开立煌师范后,一度与朋友柏逸荪、马馨亭共居一室,姚老师每天给马馨亭讲两小时《庄子》等等。
这段时间,姚老师写了许多感时纪游抒情言志的诗作,于国学和文学研究,除上述外,还第二次撰写《中国文学史》(在苏州时已经写过一次),针对廖平等疑古派否定屈原存在的说法,发表了《屈原的有无问题》,国学则发表《〈大学〉讲疏》、《安徽学风》。
《安徽学风》乃考证从姬周以来安徽地区国学的成就和演变,主体内容计有“管仲”、“文翁”、“桓谭”、“桓荣、子郁、孙焉、曾孙鸾、彬”等共四大章节。而在“略叙”中,概括了安徽从周到清两千年的国学和文学轨迹,从管仲开始,申不害、韩非子,著《淮南鸿烈》的淮南大山、小山之徒,治《春秋》立教于蜀的文翁,明经义而为汉明帝师的桓荣,建安时期以文学显的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宋代吕蒙正(后在戏曲评书中被演义成为文学形象)之子孙后代吕夷简、吕公著、吕希哲、吕本中、吕祖谦吕氏一门代代相传的经学理学,直到满清戴震“兴一代之绝业,二百年之朴学,于斯奠基”,“方苞、姚鼐,又突起桐城”。当然后面的主体论述,是国学而未涉文学。
像这样一种既宏观又具体的地方国学传统的综述分剖,其实需要极为广博深厚的国学与文学素养才能胜任。表面看这是一篇论文,内涵却包罗众象,其实是一部专著的雏形。在细致的追述考辨中,仍然贯穿着通训诂而明大义的宗旨。如在“管子”一节中,对《管子》作信实考辨,对其核心思想“德、信、礼”,“攘夷、尊周”、“四维”历历梳理,然后说:“然管子深知无恒产者,无恒心。徒恃教化刑罚不足用也。故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其书所载,大半皆厚生之道也。谨案:近世唯物哲学家谓:物质为宇宙万有之中心,精神为由物质所产生之运动。社会生活之物质条件,为精神发展之基础。管子以‘仓廪实’、‘衣食足’为‘知礼节’、‘知荣辱’之先决条件,深合于历史社会实际,与唯物哲学,若合符契。”其最后的关注点,仍然是“以用世为归”。(菿汉国学讲习班“教条”)
姚老师到重庆后,由朋友刘继宣推荐,曾在中央政治学校的分校边疆学校任教,1944年春,受聘为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文学系副教授,讲授中国文学史和庄子研究等课程。女师学院国文系主任是胡小石,同事有魏建功、台静农、詹锳、舒芜等。这一年,姚老师完成了《中国文学史》讲义的编写重印,付印了四十万字的《〈庄子〉通义》,还用小楷补抄了《书目答问》的残缺部分。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姚老师厌倦了白沙女子师范学院内部的派系斗争,去了贵阳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