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军凤
内容提要:清代的经学研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及的巅峰,名家辈出,流派纷呈。本文选取了清代有关春秋左传学的92篇论著,对其作者、版本、思想内容、艺术特色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概括,是清代有关春秋左传学的一篇集大成之作。
1.魏禧《左传经世钞》二十三卷,彭家屏参订,乾隆间本衙藏板
半页9行,行21字,小字双行,白口,左右双边,单鱼尾。前有彭家屏乾隆十三年(1748)叙、魏禧自叙。是书康熙七年戊申年(1668)成书。魏禧(1624-1680),字凝叔,号裕斋,江西宁都人,学者称勺庭先生。魏禧生逢明末清初易代之际,亲历甲申之变,觉“制科负朝廷如此”(温聚民《魏叔子年谱》清世祖顺治三年条记),痛恨八股无益于世务,顺治四年弃举业,始为古文辞,与兄魏际瑞、弟魏礼俱以古文名世,并称“宁都三魏”。魏禧《左传经世钞》自序云读书所以明理,明理所以适用,读书全为经世;《左传》是史之大宗,“古今御天下之变备于《左传》”,阅读《左传》,就是在255年的历史中,寻求经世致用之志、才、勇,及为人处世的经验。魏氏评点《左传》,擅从历史的回味中,搬出人臣为国为家、为人处世的道理,如评价君王之事:“(郑)庄公此等作用,若施于正事,为君父报仇,为民除害,则其去石碏者几何?所谓兵贼同一刀者,此类是也。”评石碏杀州吁:“作如此惊天动地事,而后谓之纯臣。盖人臣为国,有一毫身家子孙之见,一毫功名利害之见,一毫固执偏私之见,便是夹杂。夹杂一分,便损却一分忠矣。”评晋曲沃之事:“无生民心”四字有“绝大道理”,评共叔段与郑庄公交恶:“古今以父母偏爱而启兄弟之釁者多矣。”无关经传的微言大义,旨在对读书人的思想发生作用。
2.魏禧《兵谋》一卷、《兵法》一卷昭代丛书本,道光间沈氏世楷堂刻本,民国八年重修
版心题“世楷堂藏板”,二篇卷首均有自序,卷尾均有道光二十四年(1844)甲辰吴江沈楙惪跋。魏禧大抵认为兵谋和兵法一形诸于心,一形诸于纸,一为不可见,一为可见,不能不细为区别,“法而弗谋,犹搏虎以挺刃,而不设阱也;谋而无法,犹察脉观色而亡方剂也。”(《兵谋》卷首自序)《兵谋》和《兵法》分别整理出《左传》的兵谋三十有二,兵法二十有二。大致每一战争都有一个或数个名目,徒有名目之胜,并无兵家谋略之实,可见为文人纸上谈兵。作者将《左传》中众多经典战役作语辞上的修饰,用整齐的对偶语句出之,“兵法”、“兵谋”淹没在刻意雕琢的语句之中,反映出史传评点与八股文之间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沈跋说魏禧“以文法言兵,以兵法作文”(《兵法》跋),是为笃论。
3.金圣叹《左传释》一卷唱经堂才子书汇稿本,传万堂版本,乾隆九年(1744)刻本
《唱经堂才子书汇稿》十种之一。书名页题“乾隆甲子重订傅万堂梓行”,有墨笔眉批圈点。半页10行,行22字,小字双行,行21字,白口,单鱼尾。后有矍斋法顺治己亥(1659)春日《才子书小引》。金圣叹(1608-1661),原名金人瑞,以字行。此为金圣叹于亲友家酒食游戏间所成,有“郑伯克段于鄢”、“周郑交恶”、“卫州吁弑其君完”、“阴饴甥对秦伯”等篇。评点注重连贯而下的语气,立足于把握整体,如以“初”、“遂”二字评“郑伯克段于鄢”章的贯穿、呼应。讲《左传》文脉贯通,树立一条叙事主线,而将叙事中的解经语视为极忙之中的“闲笔”,一并欣赏,又将追叙等文字当作“闲笔曲折”。注重在文字的披寻中发现人物性格,主于人物简括言辞之背后识其本心,于叙事的片言只字中揣摩人物内心、篇章主旨,如“曰自毙,实毙之,便见纸上祭仲眉毛都动”,“爱共叔段,欲立之七字,反而便是废庄公而杀之六个字”,“曰西鄙北鄙不是写太叔作孽,全是庄公心地,写彼人物而令此人分外出色”等,可谓识透纸背,情透只字,用心不可不谓深,读书不可不谓细。
4.《古文渊鉴》六十四卷康熙四十九年(1710)内府刻,二十四册,四色套印本
康熙选编并评点,徐乾学等人奉敕辑注。选《春秋》以迄于宋之古文计六百九十三篇,加以评点,其中《左传》占四卷,共八十一篇,另有《国语》二卷、《公羊》、《穀梁》共一卷、《战国策》二卷。《古文渊鉴》收录汉唐以来帝王诏令、臣子奏议尤多,其中唐宋帝王诏令各一卷,唐臣子奏疏十卷,宋臣子奏疏、策论二十二卷。前有康熙二十四年(1685)十二月题并书序,序后钤“稽古右文之章”。选文随文夹注,朱笔圈点,页端有眉批。康熙的评点置于前,前人《传》说及臣子的评点缀于后,以朱、橙、黄、绿四色相间。康熙序曰:“文者,载道之器,所以弥纶宇宙,统括古今,化载民物者也。……圣贤之文……靡不根柢之群圣,权舆于六籍。”故“择其辞义清纯,可以鼓吟六经者,汇为正集,即间有瑰丽之篇,要皆归于古雅。”可见评选文章的标准在经义。康熙的评点,就是在《左传》的文章中寻求天下之治道,取《左传》为我所用。如评隐公三年“卫石碏谏宠州吁”:“石碏之谏,卓然千古正论。有国有家者,不可不三复斯言。”评桓公十三年“楚屈瑕伐罗”:“战胜而骄者必败,读此可以知兵。”评襄公三十一年“卫北宫文子论威仪”:“经纬家国之谓礼,容止进退之谓仪,分别本末处入微。”评昭公三年“晏婴叔向论齐晋”:“晏婴、叔向论齐、晋之失,切中情事,可谓智矣。但二子皆国之大臣,明知其失而不能救,体国之忠之谓何?词语古藻劲峭,《左氏》之谀也。”甚至批评晏婴、叔向刻薄,所论皆站在封建帝王的角度论为君为臣之道,为现实政治提供借鉴的意图非常明显。选文最后一篇——“哀十一年仲尼论用田赋”篇尾注云《左传》“亲受于夫子,释《经》之例尤详”,是其长,但认为《左传》有浮夸好奇之病,是其短,故其所选,取“长”去“短”,只取那些合乎正统观念、宜于帝王之业的文章。康熙评点后所附前人评点及臣子评点,亦从君臣之道着眼。如隐公五年“臧僖伯谏观鱼”,附宋真德秀《文章正宗》的评点:“按僖伯所陈,皆先王之典法。人君一游一豫,其可轻也哉!”又附宋胡安国《春秋传》曰:“诸侯非王事不出,非民事不出。今隐公慢弃国政,远事逸游。僖伯之忠言不见纳,又从而为之辞,是纵欲而不能自克以礼也。”评点引文与今《四库全书》本胡安国《春秋传》有文字出入。隐公十一年“郑伯命大夫百里居许”,附高士奇评,曰:“虑远忧深,周详婉至。守国之权谋,修辞之上品。”康熙评选《古文渊鉴》影响深远,科举士子纷纷依帝王之义作经义文章。康熙三十四年,蔡世远等精减《古文渊鉴》六十四卷成《古文观止》三十卷。康熙时八股名家何焯《义门读书记·读〈左传〉》中的评点正是模仿帝王口气指斥君臣之道,生发议论。
文渊阁《四库全书》收录《古文渊鉴》六十四卷,仍留玄晔康熙二十四年序,选文仅存随文训释,文中圈点、简端评语悉删,《古文渊鉴》的评点性质荡然无存。康熙评点《古文渊鉴》的文字收录在《四库全书·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中,仅存评点,而无选文。《中华传世文选》(任继愈主编,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收录《古文渊鉴》六十四卷,仍留康熙君臣评点及前人,只不过将简端文字移置于篇尾,且没有了墨色区分。《中华传世文选》较大地保留了古书的原有面貌,是现今较易获得的一种版本。
5.马骕《绎史》四库全书本
马骕(1620-1686),字宛斯,又字陪御,山东邹平人,官河南灵璧县知县。自幼有《左传》癖,精通上古三代的历史,人称“马三代”,其学识为顾炎武所推崇。本书采《左传》叙事,又远推远古、三代,延及战国、秦代,标立一百六十件事例,成百六十卷,其中太古十卷,三代二十卷,春秋七十卷,战国五十卷,别录十卷,篇首有世系图、年表,不入卷数。此书仿袁枢《通鉴纪事本末》体例,以事件为中心,每一事各立标题详其始末,事件取诸经传子史,甚至不可全以信据的伪书,故各种异说并陈,以广见闻,篇末由作者论断。事迹的征引博采古籍,排比先后,并注明出处,其相类之事,则随文附注,或有异同讹舛,以及依托附会,则于条下疏通辨证,与朱彝尊《日下旧闻》义例相同。该书已涉及清代考据学的重要研究领域,粗备辑佚、辨伪、考证等形式及规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特别赞赏此书在编纂体例上的独创,云其为史家六例所无。据王士祯《分甘余话》记载,康熙四十四年,南巡至苏州时,康熙帝垂问马骕所著《绎史》,命大学士张玉书务色原版,康熙四十五年四月,令人送白金二百两至邹平县,购版进入内府,自此后人们罕见其书。是书采辑之博,连及纬谶,有别择不精之嫌,鉴于是书作于古籍辑佚的初期,这种过失还是可以理解的。所录自远古天地开辟直至秦末之事,欲以观朝代兴废理乱之迹,名法儒墨等各家学术的纵横分合之势,为研究远古传说、先秦历史、诸子学术不可缺少的工具书。
6.马骕《左传事纬》齐鲁书社,1992年版
马骕(1620-1686),字宛斯,山东邹平人。取《左传》事类,分为一百零八篇,每篇后加论断。原书点评放在页端,此本一篇之内所有评点附赘于篇尾。卷首附自作左丘明《小传》,谓左丘明楚左史倚相之后,为鲁太史,受经于孔子,著《左传》以传《春秋》,又标榜刘歆首创大义,左传学赖以光大。认为《左氏》条例文辞,胜于《公》《穀》之穿凿,但在具体评论事件时,又往往用“君臣大义”批评《左传》未得《春秋》之义。如郑庄飞扬跋扈,宗国蒙欺,入许时“阴收其利,而又以为名”,《左传》却称之不绝;羽父弑君,而《左传》不讨,势必“乱臣贼子,莫此为甚”。大体上议论平和温厚,不以标新立异为主,作者秉持中立的立场,对事件做客观的史实分析,见解异于经学家。如讨论周郑葛之战,不像经学家专指郑无礼,马氏认为两国交战,周亦有责,咎由自取,其深层理由是“君而不君,臣而不臣”,乱世之中无正常的君臣关系,基本上揭示了历史的真实。
7.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注》三卷清经解本
顾炎武(1612-1682),原名绛,字宁人,号亭林,浙江昆山人。明末诸生,性耿介,入清后游大江南北,广交南北学人,晚年定居于西岳华山。于清初倡“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以对抗宋明空虚学风。晚年笃经史之学,精于考证,为清代朴学之祖。著《音学五书》《天下郡国利病书》《日知录》等。《左传杜解补注》采明邵宝《左觿》共一百五十余条,又采明陆粲《左传附注》、傅逊《左传辨误》,补正杜注的缺失,多小学训诂的补正,对杜注的义理阐发间有辩正。作者本于完整的史事,讲《春秋》的笔削微旨,对《左传》微言大义的探讨也从具体史实中生出,有时联系后代史实讲春秋时的史事,用史事的情理代替经学的褒贬,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杜注义理上的穿凿。因为坚信《春秋》是史书,相信自己对史事情理的理解,所以对《左传》的解经语、“君子曰”等表示反对,超越杜注“注不破经”的范式。于经无可考之处,疑《左传》之误,表现出信经疑传的倾向。清代学者往往凭藉自己对历史、人情的理解来解释古书的微言大义,这种义理的理解只是当代的,不能达到恢复古人情志的目的。
此书尚未定本,便以条目的形式在友朋间流传,深受器重,是清人《左传》补注之类著作(如沈彤《春秋左传小疏》、惠栋《春秋左传补注》)的重要基础。此书的最大影响在考证。顾氏以渊博的学识,广引书籍,证杜注地理、小学之误,亦以证杜注义理之迂,皆言之有据。如引《汉书·上官桀传》说明投盖的典故,以解决汉儒对“投盖”一词的争端。又引司马迁、成济的史事说明《左传》“立桓公而讨寪氏,有死者”的“死者”,只是个不足记名的身份卑微之人,杜注于有名无名中申发微言大义,其穿凿不攻自破。《左传杜解补注》的训诂,大多简明扼要,通达而无穿凿,予人以智识的极大愉悦。所引之书,大抵汉魏之前的经史子集,以史籍的征引为特色,不避子部、集部著作,亦用唐宋人旧说。凡所引证,都证明出处,不同于杜注所显现的晋代学风,也不同于明代学术,在形式上为清代考据学确立了范式。著者先引传文,次引杜注,空一格言“补曰”,提出自己的观点,形式颇为整齐。但后二卷间有省略杜注原文,或将其穿插于补正之中,存在为例不纯的现象,但不影响整部著作的体例。
10.顾炎武《日知录》黄汝成日知录集释本,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卷四《鲁之春秋》《鲁史阙疑之书》顾炎武将《春秋》视作史书,反对于字句之间寻求书与不书之例以及日月有无之例等;视《春秋》为“鲁史阙疑之书”,史书没有记载,又无从考证的,则视为史之阙文,而没有所谓的微言大义;又认为《春秋》经义不可凿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人们削尖脑袋动用所有智慧寻求圣人微言大义的年代,此论最为平允,也最有胆识。顾氏据《左传》中用历的不同,断《左传》成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看到了《左传》材料来源的丰富性,而避免了在周历、夏历问题上引发出的无数争端,可谓慧眼卓识。
卷四《左氏不必尽信》顾氏看到了《左传》的预言不尽应验的问题,但没有考虑到由于创作年代的因素导致的预言在一定范围内的应验。顾氏认为《左传》未曾经孔子手定,故《左传》的微言大义不能代表孔子的微言大义,抨击人们信传迷经的倾向。元明以来的科举考试,读书人取宋胡安国的《春秋传》获解微言大义,顾炎武痛恨《春秋》经义沦为胡安国的传义,欲重新树立《春秋》作为“经”的神圣地位。若论微言大义,胡传不足信,《左传》亦不足信。
卷四《春秋言天之学》《春秋》之事大多应验,但它没有阴阳五行的繁密的预言与应验,却经常在“君卿士大夫言语动作威仪”,及“人事治乱敬怠”处见天道伦常。虽然顾炎武承认《春秋》是经书,但在理解经义之时,仍将《春秋》看作关于治乱兴衰的史书,《春秋言天之学》即以史来理解经学的“以人占天”。《春秋》因其史的身分而具有经的启示,以读史之心读经,能得圣人“以人占天”的乐趣。
卷四《所见异辞》顾氏看来,《左传》的义理不足据,《公羊》、《穀梁》的义理颇为可喜,但穿凿,亦不足据。对“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一说的解释,不以何休《公羊传》“讳恶”、“言逊”之说为然,认为它“甚难而实非”,过于深文周纳。顾氏从史之阙文的角度理解所见、所闻、所传闻的“异辞”,认为这种解释“甚易而实是”。
卷四《陨石于宋五》认为《公》《穀》得大义者凡数十条,然终陷于“空凿”,其原因在于齐鲁之经生持异好辩。“陨石于宋五”、“六鶃退飞”等只不过寻常文法,无特别深义。
卷二十七《左传注》多《左传》人名字号的解读,以消除人们的经说歧义。又多地名的解释。因杜注对地名的交待太过简单,顾氏的地名解释加详,时驳史记之非;亦厘正了杜注对同一地名解释中的矛盾之处。用具体史实讲解《春秋》,杜绝杜注所谓褒贬,以史事的讲解代替经学的褒贬,其中评判由读者自由决定。总而言之,从上下文的记载中钩沉史事的来龙去脉,注重对史事的全局把握,而不于一字一句中刻求褒贬大义,完全将《春秋》当作史书看待。作为史书,《春秋》有一般的作史原则,如“为尊者讳”,而没有书与不书的书法,如杜注所谓“不赴告,故不书”。至于天文星象,也是史官具实记录。顾炎武以其渊博的知识杜绝了人们不懂天文星象所带出的经义穿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