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君赵豹,虽也是赵王的小弟弟,但与次兄平原君赵胜敬贤养士、好为朝政相比,他的兴趣可大不相同。平时专为赵王寻访美女供赵王纳入后宫,再不就去寻找些高人术士,为赵王炼些长生丹、养生丹之类的,或者寻访些民间流行的什么玩乐、游戏,弄到宫里去,给赵王那乏味的宫中生活,带来些嬉戏气氛。他自己最喜欢收集古玉珍玩,这在邯郸城里可说是无人不晓,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为这还差一点闯了大祸。有次一个齐国人跑到他府里,将一件古玉琮、玉璧卖给他。赵豹见那古玉琮形制十分古老,质地也非常高贵,当即重金收下了。他将古玉带到宫中,给赵惠王看。赵惠王细看,大吃一惊。那玉琮的内壁上竟然刻着“赵简”两个字。不消说这玉琮是从赵国先祖赵简子墓中盗出来的,派人到晋阳山中察看。果然,赵简子的墓被人动了风水,气得赵王把他大骂一顿。好在那时,赵豹还没有被册封为平阳君,要不然,就要被虢夺爵号,黜为庶民。以至于赵豹满了十八岁也没有立即册封,直到这次乐毅回到赵国,赵王册封乐毅时,才连同一起册封他为平阳君。
吕陶公当然知道这些,现在黄垠走了,赵豹又少了一个寻古玉的去处,当然有些伤感。今天到自己这里来,也无非是来寻访古玉的。吕陶公笑道:“多蒙大人关照,小的还过得去吧。”
“听人说你这里有不少齐国、楚国的玉玩,拿出来给我看看。”赵豹问道。
邯郸城里,吕陶公唯独不敢在赵豹面前使假。要知道,赵豹自从那次被骗后,可就精明得多了。再加上他成天浸淫在古玉堆里,对各种各样的玉器鉴别得比吕陶公还要厉害精准。谁若再骗他,他一发怒,那可就要你遭受灭门之灾啊。吕陶公小心地赔笑道:“君侯消息果然灵通,不过这些东西虽然都是从齐国、楚国来的,可都是些妇人饰玉等新玉,并不一定能入君侯的慧眼,所以在下一直不敢到君侯面前卖弄。”
“哦。”平阳君有些失望,但他还是不甘心,非要看。吕陶公只得又将那二十来件玉玩拿出来。
果然大多是些妇人的饰玉,几件礼玉也是新玉,平阳君感兴趣的是旧的东西,见一尊旧玉簠黑黑的颜色,又有些旧,饶有兴致地拿起来细看。这一看不要紧,高兴得直拍桌子,“嘿,吕公,这个玉簠多少金?”
吕陶公虽然看出了什么,但他还是不敢造次,老实地说道:“哦,这个玉簠,买时我还不想要,那人也便宜卖给在下的,才一金。”平阳君兴奋得眉飞色舞,有点不相信似的,高兴地说道:“噢,才一金,吕公可捡了个大便宜,我出十金买下。”“哦,君侯可要仔细些,在下可是一片诚心。”吕陶公小心翼翼地。平阳君笑道:“那当然,我还能看走眼。这件玉簠可是殷商之物啊。”吕陶公有些不相信,“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平阳君神秘一笑,不愿讲:“吕公,以后有什么旧的玉器,你只管来问我就是。”吕陶公心里暗想:玉玩这些东西,人人都是喜新厌旧。这邯郸城里,喜旧厌新的人,也就你平阳君一人。再说古玉难觅,你这生意可难做呢,还是与缪贤官府的生意好!送走平阳君,吕陶公还是又想起缪贤、黄垠的事情来。自己走南闯北,历经多少奸诈机巧,生意场上还从没有失败得这么窝囊!一连几天,吕陶公都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下人们见主人如此,也都陪着大气都不敢出。店里的气氛可想而知。吕不韦问父亲,吕陶公也不愿讲,只说那金玉簪赵王不要了,拿去问夏公子可否还要。买时花了二十金,多少钱卖由不韦自己决定。吕不韦闻言,心想二十金的金玉簪要卖百五十金,生意不成,怪不得父亲如此气闷呢。夏公子也是个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太便宜了,他反倒会没有兴趣,也罢,就说赵王不要了,八十金便宜卖给他吧。夏公子听了,二话没说,就买下送给他的楚妾不提。吕陶公见一向不问生意的吕不韦将金玉簪卖了八十金,倒不失精明,心中略觉些许安慰。
转眼过了月余,吕陶公见吕不韦每日仍然是与一帮富家子弟闲游瞎逛,张口就是楚国、齐国、秦国怎么怎么的,对这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却乐此不疲,沉浸其中。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简直天生就是一个说客游士,出将入相倒是十分合适的。想到这,他不得不苦笑吕不韦生错了家门。自己虽富不下公侯,但终究只是一名玉商,出行只能乘一匹马拉的车,见个士卒、里正、市者什么的小小官职,都得打千下跪,叩头施礼。好在这世道也不像先前那样,只有世卿贵族才能拜官授信,好些个贫寒子弟,如张仪、苏秦都曾身佩数国相印,好不光宗耀祖的。对了,何不为儿子在赵国谋个一官半职呢?吕陶公又想到了缪贤,连屠驹、黄垠他都能给谋个官做,自己去求他,应该没有问题吧。主意打定,吕陶公又来了精神。
这天艳阳高照,吕陶公坐着季朴赶的马车来拜见缪贤。在缪贤的家门口,恰好与刚上车的缪贤相遇。吕陶公赶紧下车,到缪贤车前施礼:“缪大人安康。”缪贤见是吕陶公,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漠然地点点头,正眼也不看吕陶。吕陶公心中升起一股怨气,但只得强忍着,挤着笑脸道:“在下有一事欲求大人。”“何事?快说。”缪贤很不耐烦。“可否到大人府上一述。”吕陶公觉得在这路上讲有些不妥,试探问道。缪贤理也不理,用脚跺了下马车,车夫会意,策动马车欲走。“咳,缪大人。”吕陶公攀着他的车厢边,连追两步,马车又停下来。吕陶公无奈,只得舔舔嘴唇,说道:“缪大人,听说黄垠是大人关照去燕国供职,虽说赵王娘娘的贺礼不是出自在下,但在下对大人也是恭敬有加,大人能否给在下谋个差事。”
缪贤一听吕陶公也是来求官职的,对他来讲谋个小小的官职本很平常,但听吕陶公的话,颇有几分责怪他收礼不办事之意。缪贤的心态扭曲得厉害,最容不得别人对他的指责,因而十分不喜。瞟一眼吕陶,冷冷地说道:“你这一把年纪?”
吕陶公强挤出笑容,补充道:“在下有一小儿,年方二十出头,聪明伶俐,饱读诗书,喜好任事,愿为赵王、大人驱遣。”
“哦,”缪贤皱了皱眉头,一听说是个二十出头的青春少年,顿时想到自己也是这般年纪被净身入宫来做宦者,伺候赵王都二十年了。一种残忍的报复摧残欲望涌上心头,“那正好,再过月余,赵王宫里正要新进一批宦者,到时候你领他来就是。”
吕陶公闻此言如逢蛇蝎,气愤难当,恨不能一掌掴去,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喷火,盯着缪贤。
“看不起宦者?”缪贤阴森森地说道,“既不愿就不要来找我,只是当心别犯了赵王的刑律,否则被罚处宫刑,那可就由不得你了。”说完又恶狠狠地哼了声。马车夫挥手扬鞭,催马扬长而去。
吕陶公悔恨交加地回到家里,脸色变得跟猪肝一样难看。齐琳在门口迎着他,想跟他说话,见他那样子,知他又碰上了不顺心的事情,便不敢言声。吕陶公跨过门槛,就听见里屋传来“哈哈”的大笑声音,禁不住皱紧眉头,齐琳道:“是公子领了一帮人在屋里。”听说是不韦,吕陶公顿觉心情好了一大半。扫视众人,见还有一个陌生人坐在外面,也顾不得搭理,径直进里屋来。
吕不韦领了他的那帮高朋契友正在屋里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夏公子一眼见吕陶公进来,笑道:“世伯来得正是时候,正需世伯来做裁判。”
吕陶公见屋里的人个个都是锦衣华服,人人容光焕发,不知为争论什么事情。有笑得合不拢嘴的,有皱眉冥思苦想的,有含笑不语的,鲜活的气氛立即将他也感染了,刚才在缪贤那碰的晦气顿时被化解得无影无踪。
“呵,什么事情把你们乐得人仰马翻的?”
吕不韦仍抿着嘴笑。段驹扯着大嗓门说道:“秦国破了楚国的郢都,吕兄竟说好!说楚王乘燕国破齐,故意派淖齿去杀了齐缗王,意欲吞并齐国,没想到天下群起而攻之。淖齿更不济事,王孙贾振臂一呼,三百齐人就把他杀掉了。楚王顾了东边伐齐平乱,却顾不了西边秦国白起打来,连郢都也没了。其实当年楚怀王被秦国掳去时,楚顷襄王正在齐国做人质,还是齐国助他回国登位的呢。这楚王是个好好先生,断不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何况是对他有恩的齐国?淖齿杀齐缗王,纯粹是他个人的事情。楚王也不知情。”
吕不韦笑道:“我看楚王一点也不冤。当初他为回国继位,应诺给齐国五百里地,可他一回国当了王,连五里也不给,哪还感激齐王?我看天下这些君王,没有一个不是指望着别国殃祸不断,自己好乘机攻城夺地。这次赵国取了齐国三十七城,连卫国也乘机占了五城,秦国更不用说了。”
“别国说得,赵国可不能妄议。”胆小的陶公子说道。他家是经营陶器瓷货的,邯郸、曲周、磁县都有他家的炉窑,也是个日进斗金的富商大家。他的性格也就像他家的陶器瓦货一样,小心翼翼的。
吕不韦不以为然,“我是说赵王夺得好,若是派我去,我非取他七十三城不可。”
“哇,比望诸君取七十二城还多。”夏公子做鬼脸挖苦道。
段驹也对吕不韦的话嗤之以鼻:“天下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像张仪、苏秦,所以总不能太平。看来吕兄若要出将为相,恐怕张仪也不能比。”
“段兄所言不对。天下战乱频频,并非张仪、苏秦为始作俑者,皆因天下自周东迁以来,四分五裂的,还没有争个清楚呢。张仪、苏秦不过是投君王意,行天下事而已。”
“天下事?”夏公子、段驹、陶公子对吕不韦的话更觉不可思议,“天下有谁愿意打仗啊。”
吕不韦胸有成竹道:“古时天下为夏、商时,何曾战乱?皆因有‘帝’之故。”
夏公子冷笑道:“那秦、齐欲称帝西、东,吕兄可赞同?”
“不。”
“你不是说要有‘帝’吗?”段驹不依不饶。
“天下何曾能有两帝?你看齐缗王就是以为称东帝而招来杀身之祸。”
“依吕兄所言,这齐缗王也是自取灭亡,只有秦国就事事都对。”夏公子摇头叹息道。
“别提秦国,一提秦国我就有气。”段公子的嗓门又大,吕陶公都觉得有些震耳。
“哦,段兄不是刚从秦国回来吗?”陶公子好奇地问道。
“咳,就是这次去秦国,一匹马不慎踩倒了几棵麦苗,被秦人抓了去问村官,我说不就几棵麦苗,我赔钱就是。可那村官说不行,依秦律,马踩麦苗五十株以下,人主处五十鞭笞。我对他讲我把马送给他,可那狗屁不通的村官就是不许,硬说秦律规定是处鞭刑,没有说可以赔钱的。唉!你们看这秦国!”
“段公子的马屁股不就是生来要用鞭子抽的嘛。”夏公子打趣道。
陶公子笑罢也说道:“这次赵太子娶了秦公主,赵王原指望能一举收回蔺、离石、祁三城,没想到秦王借口太子与宫女淫乱之事,不但不还三城,还威胁说赵王、太子如果对他女儿不好,秦王就要发二十万大军到邯郸来接公主回去。你们看,天底下有这样霸道的丈人吗?”
吕陶公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听这些年轻人斗嘴闲聊,虽然没有什么大用,却也有趣,但吕陶公却不想参与其中,冲他们笑笑,出来了。看见店里的那个陌生人还没有走,刚要问,齐琳道:“吕公,这位是黄垠店里的玉工甘莒,因他家主人去了燕国,想求主公收留,能治得一手好玉。”
“嗯。”吕陶公仔细打量那人,五官还算端正,粗布衣衫,浆洗得干干净净,像一副做细活的样子。
“在下甘莒,原是黄垠家的玉工,因黄家去了燕国,在下不愿离开邯郸,又不懂田作,只会治玉。赵王宫里、各个府衙中的宫印、官印,虎符,在下治过无数,还望吕公能收留,能养家糊口,小的一家都感激不尽。”甘莒跪在地上施礼央求道。
吕陶公早听说黄垠家有位甘姓玉工,治玉不但在邯郸城里无人能比,就是全赵国也是如此。“嗯。”吕陶公点头道,“既来我处,可得遵守我这里的规矩。”
“吕公放心,小的在黄家做了二十年,晓得守本分乃匠人第一要技。”甘莒伏在地上,又说了好些谢恩的话。
“随我去后院安歇吧。”吕陶公领着甘莒到后院来。
吕陶府第前后三进大院,前面是店,中间有一个天井,一组五间厢房是吕陶公父子家人的住所,后面又是一个院子,几排房子是厨房等仆人们的住所,再后面还有一个大院,就是玉工作坊、马棚等杂房。吕陶公是个精细人,大凡新来的仆人,一切事情他都要亲自安排,一则出于热心,给人家一个亲热的感觉,再则该叮嘱的事情都能说到,免得有什么遗漏的事情。安排好甘莒的住所,又带他到玉工作坊。那间房子在最后面,吕陶公以为大部分都是现买现卖,作坊用得较少,只是偶尔有些残、碎玉器,舍不得扔掉,便拿到这里进行大的改小、或是玉璧改成玉瑗、玉璜等等。这些事情以前都是齐琳做,他的手艺虽说也还马马虎虎能对付过去吧,却不能开玉璞。在治玉这一行里,一定要能开得玉璞,才算是真正的玉工良师。因而治玉一直是吕陶公的一个短处,现在有了甘莒,还可以收些玉璞来自己加工,那样获利应该更大吧。以后改玉、治玉也就是邯郸城里第一家了。吕陶公一边心里盘算着,两人已经到了作坊。作坊的门窗都很大,里面的光线非常好,一架木玉车摆在窗前,许久没有用过,上面都蒙上了一层灰尘。旁边放着一斗解玉金刚砂和一个盛水的水龛。甘莒习惯地将上面的灰尘擦去,将松下来的马尾毛编成的皮带套上,坐上去用脚踏动踏板,青铜的飞轮轻快地飞转起来,发出一阵轻啸的风声,而整个车身纹丝不动。比起黄垠家那老掉牙、一踏动就四处摇晃的玉车真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吕公,这么好的玉车,都可以自己开玉了。”
“嗯,下来吧,”吕公很高兴他这么说,“你在黄垠家开过玉璞?”
“开过,”甘莒很兴奋,“老主子在时,他家的玉器一半都是自己开玉璞、治玉得来的,只是这几年,越来越少了。唉。”甘莒对黄垠家的衰落还是很伤感。
“不知你家黄主子跟缪大人有何交情,竟蒙缪大人如此器重?”吕陶公随口问道。
“唉,那是什么器重?”甘莒不胜忧伤地叹道:“是被逼无奈啊。”
“哦。我也觉得奇怪,缪大人都很久没有跟黄垠处购玉,这次却连他家所有的残破之物都收了去。”吕陶公想不明白。
甘莒落下眼光,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低声道:“如今黄主子家的宝贝也没有了,人也被缪贤打发去了燕国,几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啊。”
“哦,什么宝贝?”吕陶公追问道。
甘莒恨恨地说道:“黄垠不争气,缪贤也太黑!吕公听说过‘和氏璧’吧。”
“和氏璧?”吕陶公点点头,这还用问吗?天下有谁不知道呢?更何况我还是一个经营此道的玉商大贾。
“黄垠家有一传家宝,就是当年楚国的和氏璧,那一年老黄主子还在世时,小的还有幸见过一面。这么大一块方玉,通体碧绿,纤瑕不染。黄垠继了父业,却不会营生,只知寻花问柳。既浪空了身子,也掏空了祖业,又被屠驹一伙拉下赌博的浑水,害得债台高筑。缪大人帮他,就是因为得了和氏璧,其实平时他也没少讹诈黄垠家的钱财。”
“噢?这可不能乱说。”吕陶公声音压得低低的。
“那天屠驹领了一帮人来寻黄垠讨债,吓得黄垠从后门溜了出去,拿了和氏璧去求缪贤。晚上回来被夫人问了出来,两人在屋里哭了一夜。小的听了心里也难过。多大的家业,就这么折腾完了。唉!缪大人得了和氏璧,怕传出去,这才打发他去燕国的,燕国哪有邯郸好啊。”
甘莒不胜感慨,叹息不已。
吕陶公彻底信服了。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好个缪贤,连我的两颗寸径玉珠也黑吞了,今日又如此羞辱老夫。一个阉割之徒,仗着伺候赵王,就敢如此为非作歹!缪贤既然怕别人知道他得了和氏璧,一定也私吞了,赵王一定不知道,好个背主贪婪之徒!哼!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我要告诉赵王。天底下能治着你的也只有赵王了,赵王一定不会放过和氏璧,不会放过你缪贤!可如何去转告赵王呢?缪贤那厮也心狠手辣呀,弄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吕陶公只顾自己失神地呆在那深思:对了,何不去找平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