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赵王起来还没有用餐,就闻报平阳君赵豹求见,赵王吩咐着赵豹一同进餐。赵豹今日一大早地来见赵王,在家里连早餐也没顾得上吃。进来施礼坐在下首,看着摆在面前的珍馐玉盘。如今虽与赵王是君臣之分,但毕竟是同父兄弟,也不客气,挑着好吃的东西吃起来。赵王的胃口却不怎么样,他一天里很少活动,除了见见大臣们奏事,就是在后宫里同着三宫六院的娘娘、后妃们嬉戏,安享荣华富贵,与他父亲赵武灵王整日里胡服骑射、练兵操武相比不可同日而语。缺少活动锻炼,又加上一大群后妃,身子骨岂有强壮之理!更兼偶尔求访些方士,炼些壮阳丹、延寿丹吃。这些个东西往往都是有百害而无一益,四十岁刚出头,赵王就已经未老先衰了。一旁的仆人将托在一个青铜盘里的两个鸡蛋般的药丸呈到赵王面前,赵王看着那两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微皱了下眉头,还是把它们吃了。一连又饮了两大盅热水,已是觉得半饱,再看看其他食物,少吃几口,食欲既无,摆手示意撤了食盘子。
赵王看着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赵豹,不免有些羡慕,遂问道:“看臣弟今日兴致勃勃的,可有什么好事?”
赵豹赶紧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咽得有些急,噎得他眼睛直鼓,将手在衣袖上擦了擦:“臣弟有一机密要事禀大王。”
“哦,”赵王微笑问道,“是不是又访着什么高人异士了?”
“不是。”赵豹又抓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应道:“此事甚机密紧要。”
赵王抬手一挥,示意左右仆人都退下。那些宫女、宦官都识趣地躬身退出去。
“大王,可曾听说过和氏璧?”赵豹凑近赵王,低声问道,还未咽下的食物使得他连连打嗝。“和氏璧?当然知道。自从楚国丢了和氏璧,害得张仪被打得半死,以后再无消息。那楚国上下可找得苦,风闻在齐国,还差点兵戎相见呢。”赵王淡淡说道。“如今,它在赵国。”赵豹看着赵王的眼睛,肯定地说道。“在赵国?”赵王一下子觉得胃有些空,刚才没有吃饱。“对,在赵国,还在邯郸。”赵豹语气斩钉截铁。赵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恨不能立即把它抢来:“在何人那里?”赵豹诡谲笑道:“大王别急,欲得此物还得想个万全之策。”“哦?”赵王双目炯炯有神,赵豹觉得当年廉颇取齐国三十七城时,赵王的眼睛也没有这么有神。“倘若不然,此人将玉璧深藏起来,或是转往他国,岂不徒然。”“嗯。”赵王重重地点点头。“和氏璧现在缪贤手中。”赵豹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兮兮的。“这怎么可能?”赵王怀疑地看着平阳君。“大王,千真万确。缪贤得了玉璧,将黄垠打发去了燕国,大王最近收的那些玉器珍玩也都是他的,不信可问公孙乾。”平阳君神情庄严,一点也不假。赵王想起那天缪贤说从一个楚国商人那里收了一批玉器,难道他在说谎?想到这冲门外喊道:“来人。”进来一个宦官,躬着身子道:“大王,外面田部吏赵奢大人求见。”一听赵奢求见,赵王兄弟俩人都直皱眉。这个新任的田部吏,不知为何,自上任来,说什么无论何人,都得纳赋交税,弄得满朝大臣怨声四起,碰上难题就来求见。赵王对他都有些不耐烦了。赵王好似没有听见,吩咐道:“传公孙乾速来见。”那宦官迟疑了一下,还是勾着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公孙乾进来拜见。“公孙乾,前些日子的那些玉器珍玩是从谁那里买来的?”公孙乾有些奇怪,赵王虽喜欢玉玩,可从不问是从哪里来的,应道:“回大王,是从邯郸玉商黄垠处买来的,大王不是派他去燕国了吗?”赵王盯着公孙乾好大会子,语气淡淡地说道:“没事了,你下去吧。”待公孙乾出去,赵王咬牙道:“这个缪贤,竟敢欺骗寡人!”他坐不住了,起身来在殿里踱来踱去,停步看着赵豹,似在问怎么办?赵豹幽幽地说道,“大王,人皆好玉。缪贤得了这和氏璧,不来献给大王,真是岂有此理!跟他要来。”“哼,我这就派人把他抓来,不,把他全家都抓来。”赵王迫不及待地说道。“大王,千万不可,此事只能智取。臣弟有一计,可保万无一失。”赵豹凑近赵王耳语,小声地说出自己的诡计。“噢?”赵王听了平阳君的妙计,连声称赞,他冲门外高声喊:“来人。”先前那个宦官又进来,赵王恶声道:“去把缪贤叫来。”“是,”那宦官应道,“大王,赵奢大人还在门外等候见大王呢。”前些日子,赵奢到赵豹府上去收税,被赵豹骂了个狗血淋头。赵奢虽气得七窍生烟,可拿他也没办法,只得来请示赵王。赵王便说王妃娘娘生日时,赵豹敬献了不少贺礼,这次就免了吧。赵奢这才罢休。今日又来请见,不消说一定又是为收税碰了硬钉子,这才来请赵王下旨的。赵豹冷冷说道:“哼!这个赵奢治个税,就闹得大王终日不得安宁!”
这个赵奢真会添乱!赵王心里烦闷,没好气地说道:“不见!你要他明日再来。对了,你去转告他,若是治税的事情,寡人既委他为田部吏,他自己看着办就是。若治不了,寡人另换人!缪贤来了即刻来见。”
那宦官听赵王这么说,只得出来实话转告赵奢。
赵奢五十来岁,身高八尺开外,生得浓眉大眼,一脸连腮胡须,国字方脸,颧骨凸出,脸颊瘦削,脸色黄黄的,一双手青筋暴露,虎背熊腰。一身黑地绣花服,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腰间挂着一块形态拙朴的虎形玉佩,弓腰蜷肢,似在伏地蓄势,意欲一跃而起之状。他本是行伍出身,这次乐毅举荐他来邯郸治税。走马上任第一天,听税吏们报告,一个邯郸郡的全年税收比他在代郡还少!赵奢奇怪,邯郸郡地处赵国的中心,不但工商发达,就是农田土地也较代郡肥沃,土地面积也要宽广得多呀,人口更比地广人稀的代郡要多出几倍啊!为何赋税比代郡还少呢?细问才知道,由于王亲国戚、官宦人家都不纳税,而他们的田产庄园大多都在邯郸郡地界,这一来,赋税焉得不少?赵奢与乐毅商量,无论王亲国戚都得交税。报到赵王那里,赵王也愿意能多收缴些赋税上来,也就同意了,至于实行起来的难度,他可不管那么多。赵奢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下令税吏们不管谁家,一律照章纳税。然而出师不利。第一个碰到赵豹,被赵王说免了。第二个更难,不是别人,正是赵王的大弟弟平原君赵胜。平原君此时正在秦国,被秦王请去做相国还没有回来,而他家的田产在赵国可是最大的一家,再无人能与他家相比。这几天税吏们到他家邯郸城外一个庄园上去收税。守庄的管家和家丁们一听税吏们说要交税,哈哈大笑,将他们赶了出来,还放出四五条看家的恶狗追咬税吏。有两个跑得慢的,被咬得血淋淋的,回来禀告赵奢,赵奢气得手攥拳头,胡子乱颤。但想到平原君是赵王的大弟弟,家里养着的宾客达千人,声名显赫,自己不过是个田部吏,也不敢贸然造次,还是来禀告赵王,请旨再去征收。却没想到,自己一大早来了,等了一个时辰,还没见到赵王。
“赵大人,大王今日有紧要事,你请明日再来。”宦者不敢看赵奢那火辣辣的眼睛,低头回话道。
赵奢腾地起身,欲往里闯,那宦者忙拦住道:“大人切不可鲁莽,冒犯了君威,更于事无益。你没见平阳君一大早就来了,大王又叫公孙乾来过,这又急着去叫缪贤,一定有什么大事。再说,大王还说了,若为治税之事,由大人自己看着办就是。”
“哦!”赵奢听了这句话,心想赵豹也在,只怕见了赵王也没结果,把心一横,气鼓鼓地离去。
“大王,急召臣有何事?”缪贤趴在地上叩头施礼道。缪贤伺服赵王还是很贴心负责,经常因为伺候宫里的事情,晚了就在宫里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去。今儿早上刚从宫里回去,刚安排好蔺相如他们去乡下收粮,就见赵王差人来召自己。一切好好的,突地被召回宫,一路上他都还在想是什么事。虽说平原君派人传话来,说这几日就要回到邯郸,可早已安排了如何去接,也没必要这么急呀。他急匆匆地进来,还没喘匀气呢。
赵王看着趴在地上的缪贤,恨不能踏上一只脚,逼他交出和氏璧来。如果还不肯交,就把他投进监狱严刑拷打也无所谓,但平阳君劝他宜智取不能蛮行。赵王忍住怒气,面无表情,手里转动着那两颗玉珠,突地用力拍在桌上。幸好他手无缚鸡之力,玉珠没有拍烂,但缪贤还是第一次见赵王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心头一颤。
“缪卿,这两颗玉珠只怕是假的吧,寡人捏在手里竟似鱼目一般。”赵王声音控制不住,极不自然。
缪贤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赵王:“大王,这怎么可能?”
赵惠王见缪贤那副狼狈熊样,心里直发笑:“哼,怎么不可能?寡人玩得有些烦腻。”
你玩腻了,就说是假的,这是什么意思?缪贤有些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解释道:“大王几曾见过这么大的鱼目?再说鱼目哪有光泽?你看这玉珠,黑的黑得发亮,白的晶莹透亮,不是玉珠哪能这么爱煞人?大王是不是听了什么小人胡言乱语,猜疑起来。”缪贤有些委屈道。
“什么?你以为你是君子?”赵王勃然作色道。“臣是小人,臣是小人,”缪贤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应道,“可臣为大王办事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忠心耿耿?”赵王阴阳怪气地拉长声音问道:“那我问你,既是忠心,那得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可是要送给寡人喽?”“那一定,臣从来都是如此呀。”“嗯,那得了什么好的珍玩,像珍珠啦,玉玩啦,和氏璧啦是不是都要献给寡人?”“啊!是,是。”缪贤感觉自己的后背渗出汗来。“那你玉珠拿来了,还有一样呢?”赵王戏谑地问道。“没有了啊,其余的我都要公孙乾收在宫库了。”缪贤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赵王直视的目光和那一脸怪笑。“没有了?那和氏璧呢?”缪贤深吸一口气,一种本能促使他矢口否认了:“大王,什么和氏璧?微臣没有啊。”话一出口,缪贤自己也吃惊,脸色黄一阵,白一阵,窘相毕露。果如平阳君所言,看来缪贤是不肯轻易交出来的。赵王眼珠转了转,又问一句,“果真没有?”“没,没有。”缪贤身子骨都软了,但话已出口,只得咬牙坚持,要知道那可是价值五千金的稀世之宝啊。“哦?那是寡人冤枉了爱卿?”“是,哦,不是,大王错怪了,一定是有人无中生有,陷害在下。大王,这个人没安好心,这人是谁?”缪贤见赵王不再紧逼他,试探地问道。赵王只看着他,不言声,缪贤更觉得浑身如蚂蚁在爬般不自在。恰在这时,平阳君赵豹不失时机地进来,兴高采烈地施礼道:“大王,小弟昨日在常山游冶,发现一窝白狐,只可惜没逮到,大王今日可有意一同去猎吗?”赵王爽快地应道:“好哇,寡人待在宫里正烦闷着呢。听说白狐皮也是千金难求,缪贤你去安排车马。”缪贤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惧中摆脱出来,昏头昏脑地应了。“不用了。臣弟知道大王一定会去,已经全都安排好了。大王再带些护卫就是。”赵豹又故作惊讶道:“大王与缪卿谈论什么呢?缪卿脸色不甚好,可是不舒服?”赵王呵呵一笑,“没什么,寡人差点冤屈了缪卿,没事了。”“哦,缪卿一门世代忠良,尽心服侍宫里宫外的,也很辛苦,大王当多嘉奖才是。”赵豹和事佬般安慰缪贤道。“嗯,缪卿同寡人一同去常山打猎吧,若逮着一窝白狐,寡人也赏你一只。”缪贤想说些谢恩的话,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君臣三人一同出了宫,赵王与缪贤各自上了马车,赵豹则骑马,领着五百车、骑兵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城,往邯郸城西边常山进发。一路上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