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定下了十五那日开始服药解蛊,萧延意连日里都有些魂不守舍,再没法专注下来如前一段时间那般用功地研究过往的纪事、奏折和学习处理朝务。
随着离十五那日渐近,她的心里便更如同长了草一般,似是一时半刻也无法彻底安定下来,只是深究起来到底是慌个什么,萧延意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
待到十四那日的晚上,因太医和苗人都嘱咐了她,服药前最宜是养好精神,才是效果最佳,那晚她便早早上了床,安下心,尽量什么也不去想,甚是把前几日读了几篇求心静的佛经也在心中反复默念数遍,可到头来仍是翻来覆去地如何也睡不着。
无奈,她便又披衣下床,对着窗外月色呆愣会儿,便把魏不争出征后给她寄来的信件取了出来,重又慢慢地一封封地读了起来。
“大军开已入了漠北,风沙有些大了,副将岳准取了巾子系在面上,众人笑他娘气,他说是他婆娘硬是做给他要他带着的,虽是不情不愿的语气,却也不肯摘了。别人又笑他巾子上绣的花样好似个女子的头盖,平白减了大军的杀气,他却还是大模大样地系着。旁人不懂,我却在他眼里看到笑意,虽则于军容上实是有些不妥,却也不管他。
有人牵念终是福气。芫芫,我摸了摸怀里你同样给我准备的巾子,心中很暖……。”
“第一场仗赢得煞是痛快,不过半日,敌军已是落花流水,芫芫,依着这速度,我想或许月余我便能归,便能见到你……。”
“芫芫,皇上虽则是天资不凡,但尚年幼,你纵是疼他,可也莫太娇惯了,自你回来后,皇上已是愈发地娇了,该严厉些还是要严厉着些……
“芫芫,原是想得胜归朝之后再与你商讨解蛊之事,既是你已有了主张,那便依着你的意思。只是万万记得,无论想起什么,还是什么都想不起,都莫要慌,所有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明日一早便是最后一战,一旦收复了最后这座边城,我便即刻回去,不知等你想起所有的事之后,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会不会是我?”
萧延意抚着信纸,心里默默念着远在漠北的魏不争。他这一去,已是一月有余,信件足有十数封,语气闲散倒不像是出征在外的人,反似是寻常出门做生意的人写给在家的妻一般,体贴寒暖,说说身边琐事,偶尔聊及萧续邦又好像是说起自家的孩儿,略有嗔念慈母多败儿之意,要萧延意莫要太宠。读起他的书信,便总是心里热络络的。
寥寥数语,不见文采斐然,只是家常话,但觉心暖,心安,有人彼此牵念,哪怕遥遥千里,思念入髓,但却安然于心。
只是,最后那两封信,萧延意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几遍,看完,心里隐隐又多了几分忐忑。
魏不争言语中也似是透了些不安,虽未明说,但却同郭长卿一样,并不希望她想起什么似的。
会有什么不同么?萧延意着实想不通。
她若是想起以前的事,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么?那些事只是她忘了亦或是记得,于旁人又有何不同?难不成她想不起来便等于不曾发生过,想起才能作数?若非如此,为何她是否记得以前的事,会有这么多人关注?
到底在过往岁月里被她遗失的那段记忆中,隐匿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么?萧延意为何总是觉得,有些事,郭长卿知道,魏不争知道,甚或是李相等人也知道,却无人告诉她,只等着她自己想起呢?那又到底会是什么?有人忧心又有人期盼,她的记忆难道就这么的重要?
只是,再如何想不通,参不透,也不过是一日了,明日的这个时候,或许她就会想起,也就会明白了。
唤月跟睐月在一边伺候着,已经有些哈欠连天,近日里生得一些事,主仆间有了些罅隙,让这俩丫头在萧延意面前再也不同以往那般言语无忌,彼此互望一眼,也不敢劝,只默默站在一旁,添茶倒水,掌灯拨烛。
萧延意沉思中,不经意抬眼间正是看见唤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这才想起歪了头,看看天色问:“什么时辰了?”
唤月慌忙抹了脸,打起精神来说:“快四更了。”说完忍不住大着胆子小心地问道:“殿下还不歇着么?没几个时辰就要早朝了,太医不是还说您明日要用药,之前得好好休息,不能太费神?”
萧延意点头,伸手往一边的案上把散放着的书信拢了拢,重又妥帖地放回了匣子里,才起身往床边走去,俩丫头赶紧跟上伺候着萧延意躺下,放下幔子那一刻,萧延意才忽然又轻声问道:“将军可有书信给你们?”
才是松了口气的唤月被这突来的一问唬得一愣,想也没想便是慌张跪了下去,睐月一蹙眉,只得也跟着跪下。萧延意轻叹声,阖了眼,“这么一惊一乍地干什么?本宫只是随口问问,那看来是有了?将军与你们说些什么?”
睐月抢先开口道:“将军只是嘱咐咱们好生照顾着殿下,若是用药解蛊后身子和精神哪有不妥让咱们一定给殿下宽心。”
殿内沉寂了片刻,萧延意挥手道:“去歇着吧。”
萧延意并不笨,这些时日下来,她几乎可以确定,她忘记的事中,定是有什么关键之处,不仅是她一人之私,而是关系重大。
瞒着她的人是最亲近的,像郭长卿和魏不争,她信他们不说,该是为她好。
想她知道的人,却未必有什么善意,像李景吾。总是有些事她若想起,该是对他有利。
而尚悦大约也是与她一样懵懂,未必是有什么事不知道,只是不知道哪件事才是关键罢了。
萧延意心中其实是有些气闷的,所有心明的人,个人揣着个人的明白,一个个讳如莫深,却任她一个不明的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似是赌气般翻了个身,萧延意抓了被子往面上一蒙,自己喃喃发狠道:“有甚不得了的,想起想不起,我不还是我,事不也还是那些事,又能如何?”又是好生宽慰了自己几句,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勉强着入了梦。
睡了不过个把时辰便已到了上朝的时候,萧延意强打了精神应付完朝会,便回去要补眠,之前是如何也睡不着,这会儿却又似是熬得苦了,回到殿里往榻上一靠,双眼便就再也张不开。
萧延意正迷迷糊糊着似梦非梦间,有人来禀说相爷夫人和尚书夫人求见。
萧延意自打回来后,日常着便总是有些命妇来探望她,她渐渐也熟悉了与这些夫人的相处之道,捡着不紧要的事,聊聊天气,花草,衣饰、脂粉便也就打发了时间。若是哪个不开眼的,硬要提起些什么前朝的事,萧延意便也只做懵懂状,推说自己什么事也不记得,绝不多说一句。
萧延意虽是并不喜与这些夫人们周旋,却也说不上排斥,只当是自己回朝后要面对的诸多事中不太费神的一件。所以对这些夫人,她一向礼遇、客套,颜面总是做足的。
可是这一天,她心里本就浮躁,又是困乏的紧了,只恨不得好好歇够了精神,到了晚上能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解蛊的那番折腾。
一时间,听闻这两位夫人来了,她心里就是一阵烦。本是有心让人推说自己身子不适,改日再请二位夫人过来聊天。可是,转念又想,如今魏不争不在朝里,萧延意最怕的便是有四下里有什么不满,她不知如何调停,怎肯轻易因为自己的一点心思去得罪了人。遂是强打了精神,让唤月拿了冷帕子擦了脸,才把困意驱走些,来到了前殿招呼二位夫人。
李景吾的夫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贵妇,人生的富态,又总是笑容可掬,猛地打眼看,就好似寻常人家的老祖母一样慈眉善目让人亲近,但是近了,却又总不知是哪里不对,许是显赫之位久了,身上难免有股子傲,即便是同着萧延意一处时着意敛了,但行止间还是有些端倪。廖尚书的夫人倒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人也年轻些,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还略有几分风姿,最是爱笑,时常是话不到半,听的人还没明白,她自己便先拿帕子掩口笑了。
此一来也是,三人坐下,宫人奉了茶,说了几句如今的天气还是有些倒春寒,得仔细着衣物加减莫着了凉之类的闲话,那廖夫人便牵了话头道:“殿下,臣妾今日来,还是有个要紧的事跟您说呢,尚悦娘娘上回给臣妾说了……。”说到此处便又是笑。
萧延意有些不明就里,不知尚悦跟她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也只得做了感兴趣的样子,等着下文,那廖夫人却只管自己笑个没完,边笑边断续着:“按说不该拿这事来烦殿下,臣妾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臣妾那丫头不急,臣妾可是着急了……那些个青年臣子真有几个出挑的……可也都是到了年岁,臣妾怕一时不定下,回头让别人相了去。”
萧延意头还有些懵,没太听懂廖夫人到底是要说些什么,一旁的李夫人接口道:“话也说不明白整句呢?殿下,这廖尚书家的就是想来跟您要个恩典,恨不得赶紧给她那丫头指了婚。”说完一扯廖夫人说:“快别傻笑了,跟殿下说说,你看中了哪个姑爷。”
萧延意这才懂了是尚悦之前提及的廖锦荣的婚事,便也是笑道:“原是此事,姑母便是这意思,想先让你们自己拿了主意,若是觉得好,两家里都是妥了,便即刻让皇上指婚。”
“是是。”廖夫人回道:“臣妾多谢娘娘和殿下为咱们家丫头的事这么费心,如今倒是看上了两个,想让公主再帮着那个主意。”
萧延意愣了下,旋即一笑,“本宫可拿不了这主意,还是得问锦荣到底更中意哪个。”
那廖夫人一听这话撅了嘴,“臣妾家那丫头,不提也罢,偏生就瞧上了魏大将军,怎么说也拧不过她了。咱们可不是说将军不好……可是那岁数比咱们丫头大了不少不说,以前还有过那样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克妻的命……。”
萧延意听了这话,面色不由得一沉,还不待开口,李夫人却已经斥道:“廖夫人又胡扯个什么,大将军的是非也是你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