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是一阵沉寂,其实,我喜欢这种沉寂胜过那些无中生有的问答,夜晚的风是温和的,我无数的记忆像长了脚的草,在我和一召的中间来来回回的攒动,除了风偶尔带来的一召身上香皂的味道之外,只有记忆细细柔柔的沙沙声。这是我变成人之后和一召共处的第一个夜晚,之前有无数个夜晚,也这样安静的度过了,我突然发现能不能说话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之前的每一个夜晚和今天是如此的相似,我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我拥有了语言的能力。
“你家住在哪啊?”一召突然问起。
“怎么,你有事情的话,可以先回去啊,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我故作坚强的回答,心里不知道说了多少个: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一召不好意思的笑笑。
“其实我家不住在这个方向,就住在饭店出来的相反方向,刚才看他们喝得太多了,不想纠缠,就先拉了你进了这条巷子。”
我看见一召的眼睛像深夜里明亮的星星,他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愣在了那里,让我想起了那只神奇的会读心术的老鼠。
“那我们绕着回去吧。”一召无奈地笑了笑,好像我像是一个没有长大任性的孩子,总做一些让大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我尽量保持着安静的个性,却不自觉的和一召谈论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没有小时候,就把一召小时候和他写进日记的那些故事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也就不奇怪,我每讲一个一召都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和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把米放进洗衣机里洗,讲用石头打同学家的玻璃,讲专业课上他的作品,讲他对美术和爱情的理解,讲他的未来和理想,讲了那么多那么多,却没有一件想起来他原来墙上的第一张画。
“你有男朋友吗?”这也是一个滥俗的开场白,却还是惹来了我阵阵心跳,“如果没有的话,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还没等我的回答,一召就紧跟着说了第二句滥俗的对白。
他说:愿不愿意?他大概不知道,这个女孩等了他20几年,这个女孩在盒子里不分昼夜的祈祷,为了能再见到他一面,这个女孩现在变成人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希望能接触到他。是的,他当然不知道。
这个女孩也再不是画纸上那个大眼睛硬睫毛,鼻孔不一样大的女孩了,现在的她有白皙的皮肤,高挑的个子,精制的五官,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样的话,大概都不会觉得奇怪吧,只是,面对一召,那句话像深夜森林里的篝火,在寒冷的时候给了我温暖,一瞬间让我兴奋的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不回答,就算是答应了。”又是一句滥俗而却咄咄逼人的对白,但这几句让我心里暖暖的,没有生出一点点的厌恶。
算是答应了吧,安静的没有回答的回答在我和一召之间徘徊,这种宁静是幸福的,我尽量幻想着下次我和一召见面时候的样子,幻想我们以恋爱为前提坐在朋友的席列里,幻想他搬来我住的那间不知道是谁的房子,幻想我今后都将以一召为前提的生活,是那样的多姿多彩,也许不分昼夜的想上一个礼拜也想不完,我这种奢侈的想法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现实,甚至更胜理想化,谁能体会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好?
灰姑娘丢失的水晶鞋不单单是被王子捡到那么简单,王子把水晶鞋放在了灰姑娘的面前,她做了王后,莴苣不单单是被王子看到那么简单,王子救了她,童话故事中的小主人公总是在悲惨的命运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只会读心术的老鼠改变了我,这也已经是无法和现实苟同的童话了。
所以,一召搬来住了,住在那间不知道是谁的暂时被扣上了我名字的房子。
生活中一切有序地进行着,一召偶尔会拿出工具哼着小曲坐在阳台明媚的阳光下画着画,画中的女孩总是单纯而独立的生活着,没有清晰的脸,没有情绪化的表情,大部分的情况下,女孩是在长满油菜花的田野里郊游,骑着单车,或者是带着白色的帽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麦田里若有所思的望着太阳,这样的女孩即使看不清脸,也应该是纯洁而美丽的。
这样的女孩不应该被付上那个厌恶的名字,即使她十有八九就是一召影射的她,但我宁愿她是另外一个谁,我尽量装作毫无感觉,装作完全看不透,尽量保持着这种得来之不易的安宁。我何时想过,现在我正坐在一召的身边,看着他自信的在画纸上涂着色彩斑斓的颜料,太阳暖洋洋的照在我和一召的身上,楼下偶尔传来吆喝声,放学路上孩子们的追打,家长们互相讨论着孩子们的成绩,风安静的吹着,任何人都不舍得去打破这种安宁,我想,不论怎样,这种生活已经是一种奢侈了,如若过多的奢求,我将变成同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女孩一样,在不满足中挣扎。
每天清晨,我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要告诉自己,满足于这来之不易的现状,不去做破坏它的刽子手,我满足于每天为一召准备好早餐,看着他忙碌然后离开,虽然他从不和我说话,但我知道,每天清晨送他离开之后,我将有新的期盼,期盼他傍晚回来时喝汤的样子,期盼他坐在电脑旁边认真的游戏。这种生活日复一日的进行,没有任何人会以任何理由破坏它,它是那样的乖顺,从不反抗,就像我乖顺于一召一样,从不反抗。
可我终究还是错了,一召扭捏矫情的日记本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无力的摊在桌子上,那每一字每一句都硬生生的烙印在我的心上。我以为爱情就不过如此,像我每天和一召这样少语而依赖的生活,现在我明白,那些依赖是我对一召的,而不是他对我,这样的生活与爱情毫无关联,就像是两个机器人每天并排坐在桌子前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时钟一秒一秒的流逝,毫无激情可言。那若不是这些真实的感受被一召一字字的记录在着日记本上,我又怎能想到,原来爱情是两个人的,原来爱情是需要激情的,原来我日夜看着他成长期望与之陪伴的爱情是我一个人的,与一召毫无关联,在他的生命里,我的生活所剩无几,仅此而已。
我从未想过,人类在要求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是语言和大脑的一次简单的不相符就可以轻易的说出来,并不一定要完全同步,原来一召会牵着人的手而感到满足,原来他会在雪地里打雪杖,笑到肚子疼,原来他是会过那些他嘴里觉得矫情的节日,他会满足于女孩拿着他送的玫瑰而快乐。
我以为,那些已经过去的曾经不会影响到我和一召的生活,但当我发现他们无时无刻有着天壤之别的时候,我想,我是要反省了,虽然这些容易让人铭记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亦或许在小田心里早已经淡忘,可一召牢牢的把它印在心上,甚至都不愿对任何一个人做同样的复制,即使是等待了他20多年的我。
嫉妒像无法缕清的发丝朝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蔓延,那些寂寞的等待和付出像一个个委屈的孩子在我的心中哭诉着,我站在镜子前面,哀怨的看着自己的充满嫉妒的脸,那打破这种安宁生活的刽子手,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将一召的日记本撕得粉碎,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的撕扯着,像撕扯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它也用力的反弹着,相互纠缠相互怨恨。我终于,也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了,变成一个毫不知足,嫉妒,怨恨的人,自己和自己内心挣扎,厮打。
我把一召日记本的碎片全部扔进马桶,一片也不能剩,生怕有人在上面施了魔法,它们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跑在一起,然后恢复原状并毫无破绽的躺在它该在的地方。抽水马桶像饥饿的怪兽,大声的嘶吼着,抽空所有一召珍贵记忆的残骸,同时,也抽走了我尽量维持却勉强负荷的安宁。
一召该有多憎恨我,才会像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撕扯着我的头发,声音高到无法听清的频率,在这样嘈杂的夜晚,月亮依旧明朗而安详,不知道它苍老的眼睛看到过多少个这样的纷杂,才能依旧保持永远纯洁,静止。身体在一召不停摇晃下变得越发的无力,却没有丝毫的卑微和害怕,我本就是这样的,不过一张纸,一张无人问津的画,连作品都算不上,有自己爱的人疯狂的憎恨,已经足矣构成我此刻的快乐。
一召所有对小田的回忆,在一瞬间与我的脑电波联系在一起,发出无法捕捉的嗡鸣声。那些回忆,小田记得多少?她现在有了新的生活,而你呢?一召仍旧迟钝的活在自己的记忆力,你已经有我了,新的生活要开始,却仍旧不舍得丢下它们,甚至都不给一丝可以容纳我的空间。
一召在努力宣泄自己的愤怒,包括了小田离开他的不满和怨恨,我接纳着,毫无怨言的从见到一召的第一天开始,一直接纳着这些不满和怨恨。今天这些情绪更变本加厉的活生生的触碰到我的身体。
一召走了,在这个对任何人都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今天是我和一召在一起的满月,他当然不会在乎,我却牢牢的记着。
房间因为刚刚过度的嘈杂而显得格外安静,时光如同半流质状态的缓慢前行,那些表面的静止,内心却无法咆哮与哽咽,脆弱的,无处安放。
一切像一个美好而瑰丽的大梦境,那些无法复制的对白,像不用戳穿就摆在表面的谎言,那些千丝万缕的情仇绸绵的伸展至全身。
小田的生活有一召守护,一召的生活有我守护。
这种无法抗拒的关系相互依赖,相互排挤。
窗外的风自由的吹向任何一个它想去的方向,你有没有想过,无论何时,那些自然的风雨雪,永远是一个样子,世界上的万物都与它们毫无关联。这风的味道与一召小时候的一模一样,无论是寻常看书时的,还是那个呜咽的夜晚,就连同今天,我们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风的味道,依然如旧。
我幻想,自己纵身跳下,会幻化成无数细小的颗粒,然后随着风飘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没有葬礼,没有眼泪。
你尝试过把幻想变成现实吗?或许尝试过,但总是不如意,生活总和你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如若有一天你想站在世界的顶端上去玩弄生活,那必须先忍受生活对你的所有玩弄。
我没有融化成无数细小的颗粒,在空中,像是电影被放了慢镜头,抑或是一片洁白的羽毛,缓慢的飘落,从手指开始,因为故事的结束而燃烧起巨大的火焰,没有烧伤的疼痛感,这是童话吧,在死的时候也是如此斑斓而没有血腥,不是一瞬间跌落在楼下的血泊里,而是绵长的看着火焰从手指到肩膀,划过漂亮的锁骨到达脸庞,修长的双腿到脚趾,燃烧着无声无息的怨恨。
满月开始发出微微的红色,映衬着我跳出的窗子,里面的火焰是有声音的,阳台上一召的画板开始融化成扭曲的形状,月光也变成晚霞一样的橙黄色,照耀着一召家的方向,从那个装着无关紧要东西的盒子开始,莫名其妙的着起怨恨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所有能够被火焰吞噬的东西,我看到自己的腿像一块蜷缩了的墙皮,毫无分量的开始与美丽的身体分离,风带走了我一块一块蜷缩的肢体,满月越发的红,像地震前夕那样,如同一个人充满血丝的眼睛。
再见了,一召。我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在一瞬间,我好像看见那只会读心术的老鼠了,好像听见他轻声的叹息,老鼠会叹惜?我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思想。
满月那么鲜红却遮挡不住的明亮,如同这一个月来安宁的生活。我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眼惆怅。
我幻化成无数细小的颗粒,然后随着风飘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没有葬礼,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