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匠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三贤不大的房子中央,古铜色的胳膊露在外面,黑色的袖子高高卷起,他清了一下嗓子“我们这里打招呼都说‘翁赛’”
三贤咯咯地笑了“好的”。
小银匠抬头看了一眼三贤,“昨天听阿妈说住来了一位女孩,没想到是你。”
“阿妈是你的亲阿妈吗?”三贤问他。
小银匠有点不高兴,微微皱起眉头,圆而深邃的目光看了一眼三贤光着的脚,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对三贤说“这里没有多少人,在小镇里,所有的人都是亲人,现在你也是了。”他把脸转过去,刚准备走,又转过来对三贤说“我叫桑余”然后快步离开,留下三贤独自站在屋子里,笑声从窗台一直回荡在小镇的所有角落。这个有趣的小银匠除了有个坏脾气之外,很喜欢耍酷。三贤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三贤慢慢的融入了小镇的生活,她每天帮阿妈买早点,然后帮阿妈打扫院子,闲暇的时候她会去街上晒太阳,或是去山上找一些好看的野花,把它们挪回自己的院子,用纤细的手指把它们种在花盆里,埋上土,从指甲缝里开始,属于小镇的味道开始蔓延到三贤的全身。大部分的时间,她会去画舍看老画家画画,或者去打扰性格古怪的小银匠桑余。
桑余在表面上不欢迎三贤的表情下请她喝茶,教她说小镇特有的语言,教她少数民族的礼仪和习俗,帮她一起打扫院子,养花养草。桑余常常因为小事而责备三贤,好像他是个大老师一样,把三贤当个孩子看,三贤让桑余教她抽水烟,桑余非常严厉的训斥她,她还想反抗,桑余便用他粗糙又坚实的大手,将一个饱满的槟榔塞进了三贤的嘴巴里。
老画家是个外表糟糕,内心和蔼的老头,他很欢迎三贤的光临,看见三贤来了,他总是乐呵呵地弯着腰从房间里拿出一把小凳子,用袖子掸掸灰尘,然后放在他身边笑着叫三贤坐下,像个快乐的小老头,他最近在画向日葵,大片大片的向日葵。
“山间有”他说“人们都说我们的山间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我很想去看看,却不行了,要不是年纪大了……”每次,画家说到这里,眼睛里总是泛起水晶一样的光芒。
他画的向日葵很漂亮,像某间豪华餐厅里墙壁上的画,金黄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像一个人金色的眸子,每一朵都向着太阳,老画家熟练的笔触使得每一朵花都盛开的那么饱满,那么多情,每一朵,每一朵都朝着太阳的方向,如出一辙的美。那种美,就像是用电脑把其中的一朵复制了一样,然后就这样一直复制,复制,直到它成了一幅布满金色向日葵的作品。失去了自然的光泽。
三贤多么想帮助这个失落的老画家。她去找桑余,她觉得这个小银匠一定能有一个好办法。桑余一如既往的坐在店门口,一缕阳光晒在他俊朗的眉宇间,微微皱着眉头,认真的雕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的手镯,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手镯还是十分之一,永远到十分之一的时候,桑余不满意,又重新开始了。桑余老远就听见三贤光着脚,轻快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像个跳跃着的小仙女,发出蛇肚皮一般的沙沙声,头发和长裙向身后飘逸去,脸上挂着单纯的表情。“翁赛”桑余冲着跑向他的三贤打招呼,露出不怎么洁白的牙齿微笑。“你……你知道,山间,哪有向日葵吗?”三贤还没完全到达桑余的身边就喊出来。桑余笑了笑“你有了那么多的花,还不满意?”“不是我,老画家想看看向日葵群”桑余的表情有些严肃的想了想“我是知道哪里有,可是他年纪大了,去山里是很危险的”。“是啊”三贤有点失落的撅起嘴,蹲下身去,裙子罩在腿的周围。“可以种”桑余打破了沉默“去山间找些向日葵,挪在他的院子里。”三贤像被蜜蜂蜇了屁股,突然从地上弹起,飞快的向家里抛去。“三贤,你去干嘛?”桑余在她身后使劲的喊。“准备东西,上山咯”三贤像个小孩一样,欢快的跑在小镇的街道上,阳光似一件华丽而高贵的盛装,穿在三贤的身上,她的长发,她墨绿色的上衣,她洁白的长裙和沾满泥土的脚心。
三贤回到房间,却不知道该装些什么,她背上她的双肩包,可是那包像个饥饿小孩的肚皮,立刻就扁软下来,脸面空空的什么也没装。要装些吃的,三贤背着包跑到街上,买了十个馒头干,买了一个牛皮水壶,她走到小镇的井旁边,装了满满一壶井水。有吃的就可以了,她可以睡在草地上,没有什么了吧,问清楚了桑余,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她不告诉老画家,想给他一个惊喜,三贤想象着,真令人愉快。
三贤走到房间门口,准备向阿妈临时辞别,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抽着水烟。“桑余”三贤叫他“找我啊?”
桑余看见三贤过来了,收起水烟皱着眉头走向三贤,一把拉下她背着的双肩包,他迅速的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只有十个干馒头和一牛皮壶井水。桑余指着问三贤“这些是干什么用的?”“上山用的啊!”三贤无辜的回答。“上山就用这些?晚上睡在哪?怎么睡?迷路了怎么办?这里的山不是你们城市里开发过的玩具山,只有一条上山路和一条下山路,这是的山是危险的,有山妖精,会出不来的”桑余像一个生气的父亲,大声训斥着三贤。
三贤愣在那里,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眼睛睁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惊讶的看着桑余,她怎么也想不到,上山是这么复杂的行程,在她的记忆里,上山去玩一般要带帐篷,雨鞋,照相机和化妆品,还有各种好吃的零食。但是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三贤来说,都已经完全告别了,应该只带上吃的东西就足够了,她没想到竟然这样复杂。
桑余摇摇头,弯腰把地上的馒头干和水壶放回三贤的双肩包里,拉上拉链,他抬头看了一下三贤定格在那里干净的脸,皱着眉头从鼻子里发出微笑的气流声。“我带你去吧,走,我们去买东西。”三贤像个乖小孩,光着脚丫,踏在石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一步不离的跟在桑余的身后。桑余带了两盒火柴,他告诉三贤,在山里,火柴是最重要的,夜晚要点篝火,否则就算是盛夏,山里也非常寒冷难以入眠,并且这里的山间经常会有野兽出没,山里的野兽都是害怕火把的,这样睡觉也会安全些。要带一把刀子,和一个指南针,就算迷路大致方向对的话也不至于迷失的太远。
桑余把东西放进三贤的背包,看了一眼她的脚,皮肤洁白光滑,脚面上有明显的筋骨包裹在皮肤之下,指头的缝隙间有些许灰尘,指甲凹凸不平,形状也有些变形,尤其是大拇指,很明显的向内弯曲,而指甲也变的发黄而厚实。
三贤看见桑余的目光,两只脚挪动了一下,打断了桑余的打量。“你需要一双鞋”桑余把头转过去,假装没看见“在小镇你可以不用,但是上山就必须要穿。三贤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赤裸在外面,她今后都没想过要穿鞋了,要穿鞋的束缚就像是被无情的爱笼罩了一样,让人窒息。“我可以光脚的,没关系”三贤抬头看了看桑余。“不可能”桑余非常肯定的否决了三贤,是的,爬山不穿鞋就像是枪毙犯人的时候,枪里没装子弹一样无理取闹。“去穿你的鞋子”桑余严肃的看着三贤。三贤的嘴刚刚张开,还没发出声音。“否则就不要去”三贤的嘴又闭上了,没有任何反驳和强势的理由,所有的狡辩都被着突兀的声音吓了回去。
三贤缓慢的转身,不情愿的朝家里走去,桑余在门口的门槛上坐下,这个三贤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她多大,干什么的,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又为什么总是不穿鞋子,这些疑问像一棵庞大的榕树,种下了一粒微妙的种子,就这样在桑余的心中生根发芽,越长越大。
三贤出来了,她的脚像一条鳞片闪着光的鲤鱼,白色的缎带非常适合她的气质,桑余一眼就看见了三贤的脚,穿上舞鞋的脚,让桑余觉得她像一个高贵的公主,站在自己面前等待他去邀请她舞蹈。
桑余自然的露出微笑,他站起来收起他的水烟伸出右手,手抬得很低,只高过腰间一寸的距离,朝着三贤走去,在离三贤两米左右的距离停顿了一下。“走吧”说完转身朝进山的路走去了,手像一个千斤重的铅球,向地面垂下去。三贤又穿起了她的舞鞋,她有些不自在,但桑余的命令像是皇上的诏书一样,无法反抗。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心里各自怀揣着自己的念头朝进山的方向走去。
起初,上山的路并不难走,虽然是弯道很急的土路,但好在路还算平坦,三贤背着双肩包,看着桑余像在平路上一样走的一点也不困难,自己也不好意思提出要休息,就跟在桑余的后面,像只乖顺的小鸟。
桑余走了一会,转头看见三贤背着双肩包,蹒跚的走着土路,连整个身体都向前倾斜了一点,喝醉酒了一样,左右摇摆着奋力的朝山坡上走着。他后退了几步,从三贤背上取下背包,背在自己肩上,什么话也没有,继续向前走去。三贤突然觉得背上变得很凉快,后背凝结的汗水缓慢的蒸发了。三贤微笑的看着桑余的背影,一个瘦而强壮的青年,褐色的皮肤,穿着七分袖的棉布上衣,上衣是黑色的,有粉白色的刺绣,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白色的袜子露在脚脖处,头上包裹着黑色的头巾,围成一个帽子,背着三贤的双肩包,爬着土坡,迎着太阳。
土路走完了,变成了垂直的山壁,像悬崖一样只有坚硬而尖锐的石头,桑余走在前面,拉着三贤的手,两个人有点艰难的朝着山顶爬去。这里的石头很尖利,划破了三贤露在外面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害怕让桑余看见,三贤扁着嘴,偷偷的用叶子擦掉流出的血,然后继续拉着桑余的手向上攀爬。
在太阳倾斜着照向他们的时候,他们爬到了一片平地,平地上有几颗巨大的石头。“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桑余放下包,看着疲惫的三贤。三贤立刻坐在松软的草地上,靠着石头,她觉得腿快要断了,用手捶打着,桑余微笑着摇摇头,坐在了三贤对面的石头前。
三贤依旧穿着阳光送给她最好的礼服,金黄色的闪闪发光,三贤白色的裙子旁边有几多紫色的小花,孤独的绽开。三贤用手把头发束起来,另一只手在脖子后面呈扇子状,扇出微弱的凉风。
桑余快速地走向旁边的一棵树,伸手折断了一根手指细的木枝,坐回石头前,从包里拿出小刀,开始在树枝上熟练的削起来,树皮飞快的向不同方向飞跃,桑余手里的树枝很快的变成一个圆滚滚的形状,一头纤细修长。桑余站起来,送到三贤面前。
三贤露出微笑,用这根劣质的簪子,把她所有柔软纤长的头发都盘在脑后。三贤把腿伸出来,用手去捏它,舞鞋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芒,在这样一片自然的风光下,显得那样的引人注目。
桑余看了看三贤,柔顺的头发被盘的高高的,更衬托出了她洁白的皮肤,像绸缎一样光滑,藏在洁白裙子下面的腿,一定也是洁白修长的,缎带鞋子的里面,包裹着那双踏过小镇每一个角落的纤瘦的脚,那一定是柔软的,光滑和冰凉的。桑余的内心突然变得急躁起来,有一股执拗的火焰从脚底一直升到头顶,带着奇异的芳香,在桑余的血液里流淌。
桑余觉得自己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难堪,想把目光从三贤的身上挪开,却怎么也转,三贤的样子都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他只能找点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三贤,你多大了?”话题别扭的像礼服配运动鞋。“啊?”三贤愣了一下“我属兔”桑余点点头,两只手不自觉的搓揉在一起。“你以前是跳舞的吗?”三贤看了看自己的双脚,扁起了嘴巴,瘫软下来。她哀怨的看了一眼桑余,好像在责怪他为什么去提她最不愿意提的事情。桑余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对,他只想赶快让自己快速跳动的心,安抚下来。“是啊”三贤还是回答了“是跳舞的”。“那为什么现在不跳了,要来这里呢?”三贤轻声的叹了一口气,声音轻的好像灵雀的羽毛。“因为我再也不会旋转了。”“为什么,你的腿受伤了吗?”桑余问。
“不是,是因为我没有了旋转的中心点”三贤讲给桑余听,那种只有舞蹈才必须拥有的偏执的原理。旋转时的中心点,像每一个舞蹈者的双脚一样重要,失去了中心点就等于告别了舞台。
桑余耐心的听三贤讲关于舞蹈的一切,就好像第一次,三贤在他的面前,把自己切开,剖析的如此透彻,明闪闪的把自己晒在太阳下。桑余觉得,自己的内心第一次明了的了解了三贤。
“或许,你可以试着旋转。”桑余对三贤说。
“不可能了”三贤露出勉强的微笑,她不想让所有的失败都这么赤裸裸的摆在自己面前。那像是在嘲笑。
三贤心里这样想着,却下意识的站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是因为她内心对舞蹈的渴望,是对失败强烈的战胜感,还是对过去生活勇敢的丢弃。亦或者是因为小镇生活的朴素,同这种高贵的充满浓烈的爱意或者仇恨的舞蹈划清深深的沟渠。
三贤望着桑余的眼睛,开始旋转,一圈,两圈……三贤不知道自己转了多少圈,没有听到任何可以让她停下来的缘由,也没有任何理由想让自己停下来,就这样旋转,不停的,像甩掉身上所有的忧愁一样,那些过往的熟悉的脸或地点,声音在耳边,像儿时乘坐的游乐设施,疯狂的甩在两边,是一种极致。
旋转的圈变得黑暗,那些过往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放了一编,结束了,直到电影散场周遭黑暗下来。冥冥中那双褐色的眼睛像一盏指引方向的灯,三贤看清了,那眼睛里充满了未知和未来。那眼睛是明亮和善良的,是最质朴的。它是一颗深邃的镶嵌在眼窝里的水晶,现在成为了三贤世界里的第二个中心点,而第一个已经随着刚才的旋转彻底丢弃了。
三贤累了,停下来坐在地上,旋转是快乐的,连汗液也是温热而甘甜的,三贤从未想过自己还可以旋转,并且穿着舞鞋,旋转在高耸的山间。她看着桑余那双褐色的眼睛。心里充满了不尽的轻松。
“真好看……”桑余愣在那里很久,傻傻的说。
夜晚如期而至,在三贤和桑余还没有到达葵花群之前。山里的寒冷超出了三贤的想象,夜晚的山像换了妆的妖精。白天一副亲切柔和的模样,到了夜晚就变成面目狰狞的山精妖怪。三贤打着寒战,坐在篝火前面,靠近火源的手心是暖的,暖到快要烤焦了,但后背冷的人发寒,冰冷冰冷,像被人泼了一盆凉水。
桑余往篝火里扔了一些树枝,走到桑余旁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
“明天中午应该就能到,没有多远了,”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三贤被篝火烤着的脸,像白天阳光下的一样灿烂“这山里,没有你想象的好玩吧。”
三贤肯定的点点头,疲惫,寒冷和恐怖的动物的哀嚎。
“你的手镯刻好了吗?”三贤把头发向耳后掖了一下。
“没有”桑余叼了一只树杈在嘴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刻不好。”
“那是你的‘祈舍’吗?”三贤问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画家告诉你的?”桑余有些意外。
三贤点点头“画家告诉我,他的‘祈舍’是小溪,罂粟和马,他是一个感性的人,却选择孤独的在这里度过一生,他想要的很多,但最终也只能选择一样,所以他选择的宁静,内心的宁静,就像我一样。”三贤看着桑余褐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