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明城墙作为全世界规模最大、功能最完善、建筑最宏伟的古城堡闻名于世,是西安城市极具魅力的标志性建筑物。每当我从电视上看到,西安城作为中华之门被用来为各国政要举行入城式盛典的时候,每当华灯初上,城墙在各式装饰灯光的衬托下时隐时现、变幻伟岸身姿的时候,每当我踏着城墙边的绿茵小道信步回家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孩提时代在南城墙根儿下度过的日子,会情不自禁地数城砖、哼小调、驻足沉思。
我家住在西安市南城墙根儿的一条小巷子里,院子的后门紧靠着城墙大约三四米的地方。在南城墙根儿这块闹中取静的小天地里,小巷逶迤,院落布局严谨,街市疏密有致,聚集着古城世代繁衍的老户人家。在中国二十世纪中叶那场改天换地的革命中诞生的我和很多孩子一样,在当时相对稳定和谐的环境里平淡得出奇,平静得自然,体味着像徐徐和风般童心的欢乐。
自我有记忆的那天起,每天清晨早早地就能听到城墙上秦腔戏班子吊嗓子的喊声。不久从城门洞里传来鸡公车的吱扭声,南山赶夜路进城卖豆腐的农民扯着嗓门高声叫卖:“盆儿豆腐哟!”每天早上洗梳完毕,奶奶会领着我走到南城门里东侧的小广场上,坐在一处用两头尖尖的月牙形扁担高高挑起,前面是朱红拖盘上木炭火滚沸的沙锅甜浆,后面是碗筷家什,两侧各放着一块朱漆描金食盘的小摊前,取一根热油条,要一碗浓甜浆,有滋有味地吃进肚里。吃毕奶奶从腰间掏出一张带有红色封套的格子纸,掌柜的用笔随便画上一道,我们就起身回家了。以后慢慢才知道,这张纸叫“折子”,是一种先行消费、按旬结账的信用凭证。
太阳升起来了,南门瓮城内外(当时没有现在东西两侧的城门,人们出入城市都走瓮城)顿时活跃起来。城门神龛前槐树下坐着一位身着薄衣粗衫的老者,他沉稳安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双腿间夹着件旧瓷器,用单臂摇动手中金刚钻的木柄,不时地往钻头沾几滴清油,末了小心地钉上做工极其精巧的铜钉,一只破碎的古瓷竟完好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了。刚送走一位赶课的西北大学教授的洋车夫,坐在一块城砖上一边歇脚,一边向熟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女大学生两条腿穿在一个裤腿中(裙子)的见闻。沿街叫卖“洋火洋碱”、日用百货的商贩,吹着小号敲着洋鼓,用十分上口的歌词推销自己的商品。一阵极富音乐节奏的锣鼓铜镲声和着摊主拖腔吟唱的小曲从城墙根儿飘来,孩子们端正地坐在拉洋片的木箱前,透过刻在箱前板上的小孔睁大眼睛寻找着未知的世界。赋闲者或蹲在城门洞里对弈,或谈论辛亥革命时陕西哥老会首领在城门设铜铡、剪辫子、杀仇人的故事。刻印在我心灵深处雕塑式的人物图谱中,还有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她以卖字为生,矮小清瘦的身材裹着件蓝布衫,长年蜷曲身子伏在小方桌上,脊梁微微有些弯曲,额头上布满了皱纹青丝,但眼光却像激光一样灵活清亮。每天太阳升起时她把桌椅安放在南门口华严塔下,太阳西沉收摊回家。她写在白麻纸上行云流水般的蝇头小楷,不时地吸引行人驻足观赏购买,价格虽可以随意协商,但对小学生每小张《红楼梦》抄件只收五百元(相当于现在的五分钱)。入夜时分,吃货摊子闪亮登场了,每个食摊前都高挂着一盏明亮的汽灯,分别被一拨人群围拢着。水盆羊肉肉嫩汤浓,腊汁肉夹馍面筋肉红,黄桂柿子饼从煎锅里蹿出微微有些烤焦的蜜糖香味。一把大铜壶坐在泥垒的火炉上,散发出稠酒醉人的醇香,几位光膀子的脚夫正大碗大口地品味。卖糍糕的汉子肩膀搭着条白毛巾,当众表演自己的绝活:双手用掌心轻轻一压,白生生的糯米团变成了一张薄厚均匀的面饼;三指轻勾从雕花瓷盆里挖出一团酿熟的红豆沙放到面饼中央;五指拢起,一个糍糕成型了;手腕轻弹糍糕滚入用炒熟的黄豆粉、芝麻芽、玫瑰花末混合而成的金灿灿的辅料中,取出装碟淋上蜜汁,一份地道的长安糍糕就做成了,前后不到十秒钟。一位身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一手托着鲜荷叶包的果子,一手拎着芦草系着袢结、用麻纸包裹的油糕,在裙摆处随着姑娘轻盈的步伐前后飘动。晴空白云中的南城墙像苍劲强悍的战士,忠实地护卫着长安人的和平生活,掩藏着格调古朴错落有致的民宅院落。暮色将至、夕阳如血的南城墙变幻着高耸峻拔的楼门墙垛,展示着高天厚土般沉重的黄土文明,凝固着隽久悠远的历史风景。生下来就在这如棋盘般规矩方正的城郭里生息劳作的城南人,时时能感受到这种人文风情与历史遗迹的完美交融,不经意中演绎着古都人特有的豁达俊美,也多了几分悠闲、几分自信、几分自鸣得意却又不可名状的优越感。
自上小学起,我就开始学习爬城墙了。特别是夏天放暑假以后,每天下午都会偷偷地溜出后门,胸膛紧贴着城墙水道,手指紧扣城砖的缝隙,双脚踏实城墙破碎处的缺口,一步步艰难地向上爬。先是能登上几个砖阶,进而爬到城墙的中部,终于在暑假结束的时候越过压在水道上端的滴水石,站到了城墙外侧的砖垛前。透过砖垛的豁口,我第一次看到了海阔天空的大自然美景,闻到了田野泥土的新鲜。城墙与护城河之间是宽阔茂密的灌木林,接下来是盛满绿波的护城河水,远处是成畦的菜地和土木结构的农舍,再远处是绿色的原野,再远处是巍峨的终南山,再远些……我开始用幼稚的想象理解身边的客观世界了,对老辈人常常提到的“乡下”终于有了些浮浅的认识。并且从那时开始,我也开辟了一条出城的简易通道,经常在城墙爬上爬下,从城里来到城外。当蜻蜓冒着初夏的雷雨飞回到护城河畔的时候,我找来一根竹竿,剪一截奶奶纳鞋底用的线绳,一头绑在竹竿的顶端,另一头拴着一只蜻蜓,在林间青草丛中边跑边舞动着手中的竹竿,成群的蜻蜓在色彩斑斓的季节里和声吟唱着、争先追逐着竿头舞动的蜻蜓,当地的人们称这种游戏为“练麻郎”。孩子们还把散落在林间的城砖像垒积木一样堆成“碉堡”,用自制的竹筒水枪相互喷射模仿电影故事学“打仗”。暑假下城河游泳是一年中最企盼的活动。由于担心水深和暗滩烂泥,每次出发都带条麻绳,下水前一头绑在赤溜溜的腰间,一头捆在岸边的大树上。戏水从“狗刨”开始,到孩子们相互溅水花恶作剧时结束。在爬上河岸的过程中浑身上下沾染上不少散发着腐殖土气味的泥浆水,站在岸边不大一会儿功夫浑身就晾干了。信手抹去残存在身上的灰土,才穿上衣服提着装有小蝌蚪的玻璃瓶,踏上回家的归途。
南城墙根儿的孩子们依偎着高墙成长着,从牙牙学语到有了些初步学业,他们问父母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父母告诉他们是用竹编笊篱(漏匙)在护城河里捞的。他们问城墙为什么特别坚固?父母告诉他们城墙是用江米稀饭灌缝修筑的。有时候长辈们也讲些物质比生命更有意义的道理,但表述的方法往往是人生不如炉火焙烧的城砖持久、不及圆木搭建的城楼壮观这样一些直面人生的感叹。发现城墙本身所凝聚的历史厚重,所经历的岁月沧桑,所表达的民族性格中不屈不挠的崇高境界,还是在步入中学,逐渐远离稚童的乐土,到城郊寄宿读书受了一整套注入式教育以后的事。每逢节假日回到城里,总要登上城墙四下看看。与周围城乡似乎一夜之间纷纷拔地而起的楼群相对应,“洋”气十足的参照物更衬托出南城墙的古风神韵、苍劲大气,城墙始终是古城的脊梁、建筑的主角。当我开始学会用心灵观察感受事物时,从城砖上磨光的棱角中发现了岁月的侵蚀,从散落的弹洞里看到了民国初年军阀刘振华围城八月,城内军民虽饿死三四万人,仍固守城池奋起抵抗的壮烈场面。顺着城墙马道缓行,偶尔在城砖剥离处的夯土层上会发现大小各异的土洞,据考证是抗日战争时期附近居民为躲避日军飞机轰炸而挖掘的避难所。我想:西安古城墙在几百年的风雨沧桑中得以较完整地保存,除了秦川福地战事稀少的客观原因外,主要在于古城墙自身的巍峨强壮,难以动撼。
西安古城墙还有许多让人费解的话题值得沉思:从“文化大革命”时“深挖洞”到改革开放后“复原古城墙原貌”的民心工程,相隔不过短短二十年时间,当年为抵御外敌入侵动员全社会力量在城墙身体内部随意挖掘构筑的数不清的各式“防空洞”,被新近烧制的城砖封堵掩盖了,城河也疏浚靓丽了,以“环城公园”为主题的园林、小品、回廊和灯光设施建起来了,古城墙展现出从来没有过的风采、从来没有过的雄姿、从来没有过的健康。但隐藏在古城墙身体深处人为的这些“内伤”会对它的身躯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这既涉及数学模式的设计,也涉及工程数据的采集整理,更多地需要时间的考验,恐怕只有请历史回答了。
2002年春节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