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谓的追悼会,其实也可以算作是分赃会。张居正尸骨未寒,已经有无数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打起了小算盘。戚继光看着一个个面容悲戚的高官显爵,心里冷笑,你们这些人,在别人的棺材前,流自己的眼泪,你们这些人中,到底有几人真心哀痛?又有几人不是在心中暗暗狂喜?
戚继光内心寒凉,他知道张居正死后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张居正一日不死,万历皇帝权力一日难收。张居正一死,正给了万历收回政权的大好时机。而自己的风光无限,可能也走到了尽头。
果不其然,仅仅过了一个月,张居正便遭到了上至万历皇帝下至百官权臣的群起攻之。
被彻底清算的还有以张居正为首的改革派团体权力场。
权力场是什么?马克思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叫上层建筑。权力场就是一个建筑,一般人以为,建筑是由一砖一瓦组成的,所以那句老话才会风行多年,革命同志是块砖,那里需要哪里搬。
可是等我长大,才知道权力结构不是由单独的砖瓦构成,而是由结构件组成,每个结构件就是一个势力团体,相互支撑依存,荣损一体,好坏与共,如果其中的个体出了问题,肯定不是个人原因,而是整个结构件序列的原因,只要结构序列运转无误,这个构件的每一分子,只可能越来越好,反之,结构件坏死,个体清白无暇,前途也是漆黑一片。
严格地说,戚继光并非张居正政治改革的派系成员,戚继光一生只精研军事,从不涉足政治,两人只是至交神交的知己知音罢了。
但中国人从来不会以事论事,只会简单地把人归类,贴上标签,非我族类挫骨扬灰永世不得翻身,因此风足残年的戚继光自然也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受到朝野弹劾。·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但戚继光的好人缘和会做人此刻再次帮了他,有人疯狂打压他,也有人危难关头帮他说好话,皇上权衡得失,毕竟是功勋千古的良将,自己刚亲政,只想要权利权威,不想嗜杀功臣,最后决定只把他调走,而并未将其投入大牢。
但即便调走也需要理由,只是这次的理由连个堂皇的帽子都没有,一个叫张鼎思的官员义正言辞地上书,戚继光在南方打了许多胜仗,在北方却平静寻常,所以可见戚继光只是适合南方水土,请求把他调到南方。
朝野上下最无耻的官员也目瞪口呆,北方16年烽烟难起,都是戚继光戍边之功,如此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是万历皇帝授意的,按照凡事敌人赞成的我们就反对的斗争原则,只要是张居正重要的人,不管有过无过,都要远离权力中心。
因此万历决定戚继光得挪窝了,到一个自己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因此无需争议理由的脑残程度,戚继光乖乖走吧。
穷居闹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人情冷暖多变化
世事无常换乾坤
戚继光此刻落魄,而且自知再也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因此早将世态看透的他根本没想过会有谁来看他送她,只打算静静上路。
当年拿破仑征服欧洲回到巴黎时,万人空巷前去瞻仰和迎接,他身边的人说,看人们是多么崇拜你。拿破仑却冷静地说出了一句经典名言:“如果今天是把我送上断头台,一样会有很多人跑出来看热闹的。”
这个故事只是说明一个真相,群体是十分健忘而且盲目的,当你成功,他们会毫无由头的膜拜你,当你失败,他们会毫无情面地遗忘你,多少大人物成功时被碰上了天,失败后便被打入地狱。
但这个普世真理在戚继光这里遇到了意外。
落魄的戚继光并没有被群众遗忘,反而在蓟州收获了最后一份感动。
他走的当天,蓟州市民罢市,百姓遮道,哭声漫天,大家倾城而出,想要送下为他们带来16年安定生活的戚大将军,很多百姓还自带干粮,一路护送到北京城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辕门遗爱满汇燕,不见胡尘十六年。谁把旌麾移岭表?黄童白叟哭天边。
真的英雄,人心自会评判。
到了北京,已是立秋。立秋是鬼节的前奏。鬼节总带给人一种肃杀的气氛。街上的浮土,晴天时候就像香炉,一阵风刮来,就天昏地暗;雨天时候就像酱缸,一脚踩下去,就要吃力地拔着走。
路不好是一回事,每个人都得走。为他们的现在与未来而走。但有一个老人不这样,他在为过去而走。
他这次来北京,感觉已和过去不同,过去每次来,都有下次再来的心理,可是这次却没有了。他觉得他与北京已经缘尽,这次来,不是暂留、不是小住、不是怀旧,而是告别、永别前的告别。向那个逝去的时代告别,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辞别京城,他又来到的江南古战场,在这里他睹物思人,感慨多多,他两脚踩的泥土,当年都是士兵嗜血拼杀之地,当年的豪情,当年的苦楚,当年的物证人证,已全化为泥土。胡宗宪化为泥土、俞大猷化为泥土、汪直徐海也都化为泥土,整个的正义与邪恶、倒退与进步、绝望与希望、怠惰与辛勤,都已化为泥土。剩下的,只是老去的他,孤单的走上丁字路口,在生离死别间、旧恨新愁里,面对着残垣断壁,在泥土上印证三生。
离开了古战场,来到当年的总督府,一座已显破旧的房子出现了,三十年前,这里正是他们商讨驱除倭寇的地方,多少个白天、多少个晚上、多少个深夜,他和胡宗宪徐渭谭纶,俞大猷等当世英豪,在这里为每一次战役设计蓝图。三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老屋犹在,可是主人已去、客人已老,除了蛛网与劫灰,已是一片死寂。唯一活动的是照料都督府的佣人,在收了这位陌生老先生的赏钱后,殷勤的逐屋向他介绍。老佣人一知半解的述说三十年前,这是大人物住过来过的地方。他吃力的细数这老屋主人交往的人物,他口中出现频率最多的是“戚大将军”。他做梦也梦想不到,那位“戚大将军”,正含泪站在他的身边。
再见了,昔日的战场;再见了,我的战友。”这里尘封了他们早年的岁月、这里寄存了这群救国者当年的所有欢乐与哀愁、在天地逆旅中,人生本是过客,只有旧屋还活现主人,而主人自己,却长眠在万里朱殷之外,在苍苍的草莽里,默然无语,再见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时代该谢幕了。
戚继光的终点站是广东,彼时的广东,无敌犯境,无景宜人,是个英雄到此,豪气顿消的荒漠之所,似乎戚继光的命运已被定格,天下霸图、王侯事业,不过恍然一梦,径去山中,溪畔林下,落花啼鸟,一世安闲。
但这个世界上最难猜测的不是女人心思,而是帝王心情,戚继光到广东屁股还没坐热,将他罢职回乡的命令便已下达。
大起大落大鸣大放后,便是大彻大悟,千红为灰,心即灵山,在哪儿都一样,自己的历史使命依然完成,是时候和家人团聚下了。
但这个心愿还是没有完成,等他回到山东老家,迎接他的却是弟弟戚继美病逝的噩耗,他兄弟情深,一夜须发皆白。
但坠落天使路西法并不打算放过这个风光不再的老人,他最疼爱的儿子戚安国也生病夭折,给这一幕电影增添了谁也无法想到的结局。
我们知道,电影的预告片,通常都精彩绝伦。可真当你掏钱进了电影院,在黑屋子里看完了整部电影,却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预告片那么吸引人、那么叫人满意。
爱情大抵也是如此。在爱情的预告片里,无不是金童玉女、死去活来。然而,现实中哪里会有完美?一旦预告片演成正片,朝夕同处,时间冲淡一切优点和激情,风花雪月变成柴米油盐,于是再无顾忌,所有丑陋全部激活,所有缺点全部暴露,这才惊呼上当。分手之际,两人相对傻眼,同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初见之时,若即若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意境之美,无过于此。一旦趟过那条爱情之河,往往到达的不是幸福彼岸,而是琐事的泥渠。
古波斯诗人萨纳伊写过一首诗,讲述了一个渡河的故事,可为世人之劝诫:从前有一个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对岸。大河宽阔而波涛汹涌,而他在爱情魔力的驱使之下,每天游过此河,和情人幽会。有一天,他发现情人脸上居然有一颗痣。情人于是告诉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则一定会被淹死。因为以前爱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颗痣。而现在你注意到了这颗痣,表示你的爱情已经消失。男子不听,跳入水中,结果真的一命呜呼,葬身于波涛之间。
这就是世间一般爱情的归宿,也是爱情终将走向坟墓的宿命。
但爱情不再,人生依然要继续,维系男女前行的便是孩子。
戚继光和王氏的感情最终维系也靠的是孩子。
戚安国就是被过继给王氏当儿子的那个,他的早逝对王氏而言,有如泰山崩催,沧海倾覆。
王氏和戚继光结婚三十年,真正在一起的时间连三年都没有。戚继光常年征战,战场之外便是官场交际,交际之余便是着书练兵,好不容易到了休息时间还有几房姨太太和她竞争睡觉的时间,所以算来算去,王氏的婚姻生活几近寡居。
如弗洛伊德所言,群居心理是最古老的人类心理,所谓的个体独立,则是从种群中慢慢地、渐进式地分化而出。纵然在追求个性解放、独立自主的今天,作为个人,与生俱来的群居本能依然无法泯灭。人总是渴望着组成种群,成为某个集体中的一份子。这种本能的渴望,从生物学上说,是一切高级有机体的多细胞特性的延续。而人之所以会时常感觉孤独,则是因为群居本能未能得到满足。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短短二十二字,却直击要害,犀利无比。触动了此情此感,不独陈子昂要怆然涕下,读者也当为之惆怅同哭。孤独的上帝,孤独的星辰,孤独的地球,孤独的生命,孤独的人类,孤独的人……或许,只有孤独这种感觉是不孤独的。
王氏虽然天性强悍,毕竟是个女人,需要情感的呵护,需要客服这种刺骨的孤独。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人越成长,心越凄凉。珠怀空锁怨,枕上泪千行。遥想当日与戚继光成亲之时,有心画眉,欢爱总无暇。如今眉梢眼角,纵能千画百描,却与谁人瞧?
所以继子戚安国便成了她情感的全部寄托,金庸在阐述《神雕侠侣》中黄蓉为何不可爱时说道,中国的传统妇女,在结婚之后,一半给了丈夫,一般给了孩子,因此全然忘记了自己。这就是蓉妹妹变成了容么么的原因。
王氏便这样全然忘记了自己,只不过比黄蓉更纯粹,自己的全部都给了继子戚安国。
今夜,晚风只为一人而呜咽,天地只为一人而低垂。
看见继子早亡的王氏性情大变,神智失常,以致愤然离家,抛弃了戚继光,像蝴蝶抛弃了蚕蛹,从此不知所踪。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浮华一生,淡忘一季。空有回忆,打乱缠绵。笑容不见,落寞万千。弦,思华年。那些年华,恍然如梦。亦如,流水,一去不返。不泣离别,不诉终殇。
所谓相伴一生,只是凄美的童话,最后的天各一方,似乎才是永恒的归宿。
时间不是让人不痛,也不是让人忘记痛,而是让人习惯痛。
暮秋九月,序属三秋。戚继光独坐于幽陋的寒舍,屋外花开满廊。屋内清冷孤寂,戚继光强睁着那已不再散发英气的双眼,无意义地望着高远的天空。只有当飞鸟经过之时,才会将他沉重的眸子牵动。又是一个闲散而慵懒的午后,生命和容颜在微风中如丝般流逝无声。
近来,戚继光已别无所爱,惟独爱上回忆。他重温着过去的爱恨悲喜,渐渐睡意昏沉。
登州,那是自己和王氏的故事开始的地方。戚继光又怎会忘记?他的初恋就诞生在那里,也埋葬在那里。一幕幕往事,从记忆深处喷涌而出。那时,他们多么年轻,有着挥霍不完的青春和快乐,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亲密下去,即便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那也要合穴而葬,在地下继续厮守。可是,他们的誓言,有如秋日的树叶,泛黄,飘落,最终被坚硬的鞋底无情地踩入泥土。刹那间,戚继光也是颇为动情,叹道:年少种种,如今思来,恍如隔世……没想到,我们真的都老了……
岁月如刀,神鬼难逃。
戚继光摇摇头,喃喃地道:“你没有老。我记得你的模样……是的,也许你已经有了皱纹,不再有柔和明媚的眼神,不再有饱满欲滴的双唇。可是,你依然美丽,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象限。或许真的有一天,当你年老,头发白了,步履蹒跚,再也没有人爱慕你了,再也没有人倾听你了,连你自己都不再相信你曾经是那么美丽。请你记住,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你可以寻访。在他那里,你依然保有青春的容貌和年少的欢笑。在他心中,你永不会衰老。”
岁月如水,水深如那场曾经的爱情,淹没了两个人。一个已经上岸,一个还在沉底。如今,水面波澜不惊,没有人经过,没有人想到,那场爱情已分成两份,一份安全转移,一份永沉水底。
戚继光斜斜躺下,脸上犹残存着泪痕,面容枯寂,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阴影当中。风吹动宫殿房粱上的虫洞,发出既像叹息又像呜咽的声音。
戚继光不得不承认,他怕是挺不过这一关了。纵然贵为武神,终究难逃一死。他平卧在床,陷入永世不可沉没的孤独。他这一生,从山东到北京,从江南到塞北,百战百胜,无所不能。然而,他最终无力跨越人神之间的界限。燕燕于飞的少女,在岁月中脱水变质,凋残老去。美丽的事物如此,伟大的事物同样如此。千古名将,也将最终消解为尘埃的卑微。
鸡三号,将星陨落,一个风雨之夜,一代战魂云游太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