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海峰激动得近乎失态,心中涌起一阵久违的温情,再看胡宗宪,眼眶也早已湿润。于是豪饮连连。
是夜,胡宗宪果酩酊大醉。拉着毛海峰到自己的帐内休息。
身边的胡宗宪鼾声如雷,而毛海峰却神不守舍,他不会忘记,汪直亲自交待的任务——探听虚实,摸清底细。
事实上,大醉的未必糊涂,没醉的未必清醒,两个不同心思不同立场的人无意之中在历史这个舞台上重演了三国演义中的着名章节——蒋干盗书。
夜不能眠的毛海峰无心睡眠,到胡宗宪的案头去翻上面的大批公文,结果发现主战派的将领以俞大猷卢镗为首,一致表态要将汪直碎尸万段,书信中的凛凛杀气让毛海峰后颈发凉。
但在这所有书信下面,却有一封还没寄出的奏折,文中反复为汪直说话,说汪直只是海商并非倭寇,而且向朝廷言明利害,汪直绝不能死,否则天下大乱,落款是胡宗宪。
看完了这封文书,毛海峰安心睡觉了,他相信胡宗宪是真诚的,因为这一切都和客观事实吻合;胡宗宪也安心睡着了,因为自己一番苦心的布局终于收获成效,两颗都紧张到极点的心开始宁静舒展。
和蒋干盗书唯一不同的是,蒋干是偷偷离去,而毛海峰则是大摇大摆地回归。
听完养子汇报,汪直终于彻底相信了胡宗宪,在犹豫片刻之后,他提出了最后的条件:
“派一个人过来做人质,我就上岸归顺。”
作为胡宗宪的业务助理,夏正当仁不让地承担了这个重任,他孤身前往敌船,以换取汪直的信任,只是胡宗宪再也没想到,自己的好友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丧魂
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重要的是你要什么。
汪直当然知道自己离海登岸吉凶未卜,但汪直有个信念,不要等待机会,而要创造机会。胡宗宪虽然不是多么可靠的朋友,但他是个有眼光的人,他明白时势厉害,所以和谈的时机已然成熟,他决定为了心中的理想放手一搏。
更何况,自己一死,天下大乱,这个黑锅谁背得起。再者,汪直还有一个底牌没有亮。
什么底牌?
先讲个故事。
某高官因贪腐入狱,儿子大学毕业,找不着工作,探监时诉苦。爸爸写了一字条儿,让儿子找他以前的下属帮忙。儿子问:人走茶凉,现在写条子,有用吗?爸爸说:我在台上的时候,想让谁当官,就让谁当,现在,我在监狱里,想让谁进来,谁就得进来,放心吧,儿子,我的条子还是照样有效!”
这就是汪直的底牌,多年经营,他早已把身家性命和诸多地方大员绑在一起,自己一旦有事,牵连之广将犹如大海决堤,所以他断定,很多人不想他有事,他上岸一定会没事。
就这样,他很快见到了胡宗宪,两个人是老乡,也打了十几年交道和十几年的仗,所以虽未谋面但神交之久远胜知己。
于是胡宗宪不仅给了汪直最高规格的礼遇,还完全不限制其自由,军营之内任由出入,这就是对强者应有的尊重。徐海不配,但汪直配得上这份尊重。
踏着故乡的土地,在军营中漫步,汪直心中无比安宁。自己自幼出海漂泊,虽然功成名就却也孤苦伶仃,现在能够自由地呼吸故乡的空气,在无星无月的夜里御风而行,心中有寂静的幸福。直到夜深露冷,汪直才缓缓回头,凝望远处杭州城里灯火明灭,万家歌哭,他渐行渐深,悲喜参杂,总感觉自己离开了很多年,现在重临人间,已是隔世。
于是他决定向胡宗宪请辞,到西子湖畔畅游一番,让紧张的心情得以放飞,同时在详和宁静的氛围中等待朝廷谈判的筹码。
胡宗宪当然理解汪直重回故乡的心情,于是立刻吩咐沿路官员,对汪老板的饮食起居都按照公款接待的最高标准。
应该说胡总督的命令还是得到了很好的执行的,在杭州城,负责接待的巡按御史王本固给汪直准备了最别致豪华的客房——牢房。
有一种人只做两件事:你成功了,他妒嫉你;你失败了,他笑话你。
王本固便是这样的人,胡宗宪不废刀枪剿灭徐海招降汪直,不世之功唾手可得,胡宗宪此时有多红可想而知,王本固有多眼红也一目了然。
何况这本就是人性的真实,人能允许一个陌生人的发迹,却不能容忍一个身边人的晋升。因为同一层次的人之间存在着对比、利益的冲突,而与陌生人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所以王本固对身边大红大紫的胡宗宪早已忍无可忍,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踩胡宗宪一脚借机上位。
而倭寇首领汪直的到来,无疑就是那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他决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就这样他把汪直投入大牢,并且十万火急地向京城上了一道奏折,里面通篇都是大德正义,汪直是祸国殃民无恶不作的倭寇,理应千刀万剐,胡宗宪招降真实原因不详,前者徐海投降据说就是拿了胡宗宪的大批银子,而那笔财政拨款完全没有经过上级首肯,而如今胡宗宪死命维护汪直,很有可能是拿了汪直的巨额贿赂……
消息传到胡宗宪那里,胡总督破口大骂:王本固,知道你和一盘狗屎的唯一区别是什么吗?你他妈的没有盘子。
骂完之后,挥笔疾书,写了汪直只是想着通商,并无反心,而且汪直一死,倭乱必然滔天,杀一人,而国无宁日民不聊生,这笔坏账谁也担不起责任。
交完奏折之后,胡宗宪不以为意,毕竟道理是明摆的,留下汪直可以牵制所有倭寇,这样的道理十分通俗易懂。
但胡宗宪明显忽视了一个真理:一个人想平庸,阻拦者很少;一个人想出众,阻拦者很多。不少平庸者与周围人关系融洽,不少出众者与周围人关系紧张。
胡宗宪此时即将立下青史奇功,如此能力卓越者自然与周围人关系极为紧张。
于是牢骚多,借口多不干活只告状的言官队伍立刻活跃起来,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胡行动迅速展开,什么寸寸山河寸寸金,与贼私通形如猪狗,胡宗宪袒护汪直背后必有重重黑幕,胡梅林养寇自大心怀叵测。
本来有严嵩罩着胡宗宪也不太在意,但滔天的舆论传到了严嵩的老板嘉奖皇帝耳中,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嘉奖自从被宫女行刺便只愿意相信人性中那黑暗龌龊的一面,只要有人上奏谋反二心他都要指示彻查严打,就是抓住皇帝这种心态,言官们抱团坚定一个信念:痛打落水狗是不够的,最好把狗肉也一起吃掉!
于是舆情汹涌,黑状连天,胡宗宪危在旦夕。
很欣赏一句话:吾心坦荡,敢犯举国之怒;直道行之,不畏雷霆斧钺。不过我做不到,胡宗宪也做不到。
经过审时度势,他决定屈服,毕竟孤月独明,不如众星朗朗;虎啸一声怎敌百鸟唧唧,胡宗宪当官多年,养成了一个随口说瞎话的坏习惯,撒谎跟喘气一样方便。
于是他立刻修书一封,更改立场,同意处死汪直,写完之后,他愤然签了字,笔一摔拂袖而去,神情像逼急了的兔子,龇牙瞪眼,翻山跃涧,放出去就能与虎狼肉搏。
胡宗宪想不通,汪直生死与天下稳定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何皇宫上下全都视而不见,这是何等愚昧的时代。
这些就不说了,点评一下汪直的一生吧,因为点评完了,汪直就要死了,还是照例用首诗吧:刀笔随身四十年,是是非非万万千。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一年之后,汪直被押赴刑场处决,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儿子。
汪直临死之前,感慨万千,自己人到中年,时日无多,死神随时徘徊门外。根据东方古老的传说,今生微不足道,只是一条通往来世的门廊,它狭窄而肮脏,一旦灯火熄灭,死者举手叩响永恒之门。汪直传奇半生,舔过蜜液,吮过苦根,心落在铡刀间渐渐绝望,早已死不足惜。
但只是自己一死,天下倭寇无人能治,必将祸乱华夏,荼毒生灵,每个百姓都难以独善其身,战争里人命只是一个数字,到时每个人活不活得下去,都要看老天的眼神了。于是仰天长叹:“汪直死有何憾,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大乱十年!”
后来的一切都证明,汪直的预言靠谱至极。
就这样时间即将停止,浩劫即将到来,一切都将失去意义。人类静静等待着那个硫磺与火的日子,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写完汪直的这段故事,我只是想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当你以为是幸福的开始结果往往是悲剧的来临,从那以后,每想起这些,我就会提醒自己:天堂和地狱不过一墙之隔,永远不要嚣张,记住,朋友们,面对生活,永远不要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