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马腾举从梁家堡回来,张氏和马虎儿商量说:“自从云儿被抓走后,腾举的事公家也不追究了。依我看倒不如和高局长说说,还是让腾举回枪局里去呢!我想那是个有出息的地方。高局长和咱们好歹也算是认识,日月昌兴盛那阵子,咱们还请过他呢!这事我估计和他说说不会太难。”张氏说完,眼盯着坐在炕上看书的马虎儿,等他发表意见。马虎儿衔着长杆烟袋深深地抽了一口,放下手中的《聊斋》哼了声说:“要依我看,那阵子是那阵子,这阵子是这阵子。俗话说‘老虎下山一张皮,凤凰落架不如鸡’,不用说见人家高局长,自从咱们败落下来以后,不但是亲戚朋友来的少了,就是拱极村里的街坊邻居们,见了面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世事我算是看透了!还有,你不觉得连你家人待咱们也和从前不同了?”张氏听马虎儿对她们家人这样评价,脸面上带出明显不高兴说:“也不见得就像你说的那样子吧?你们家生意倒闭的时候,外人都逼你死呢!欠我们家的钱总没有硬逼着朝你要吧?至于人家外人眼里怎样看咱们,那也是正常的。常言说得好‘人舔有的,狗咬走的’,活到今天这种地步只能怨咱们命苦,但也不能打倒信心,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尽量往前扑腾吧!”张氏真不愧为女中豪杰,一番话把丈夫说得心服口服。马虎儿叹了声说:“如今这世事,咱们要和对方直接说怕是高攀不上了!依我看,还不如让栋子在中间搭一下桥呢!别小看栋子是个伺候人的,可他在里面年景长了,和局子里上上下下没有说不上话的。咱们准备点礼物让他从中疏通疏通,我想这事也许还能办成。”事情就按马虎儿说的定了,准备让栋子去找高局长。可送人家什么礼物呢?家里边也没啥稀罕东西。张氏突然想起来,箱子里有马虎儿年轻当东家时用过的一只怀表。这件东西原是马虎儿的心爱之物,自从马家倒了霉以后,张氏把它当成一件有纪念意义的宝贝,藏在箱子的最底层。为了办事,只好忍痛割爱,让栋子拿去孝敬高局长。栋子找高局长说明了来意,提起当年的马掌柜,高局长看着手上的怀表,笑着点了下头,没费什么周折便把事情办妥了。
三天以后,栋子就给马腾举从局里捎回一身崭新的黑制服。也是命该马家发兴些日子,由于马腾举天生五官端正身材适中,穿戴起来非常标致。巧在他进城后的第四天,正好赶上新调来的县长周国忠上任。周国忠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少读诗书、通晓文事,人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美中不足的是脸上配了一个肥嘟嘟的鼻子,破坏了面部的风水。周国忠对当时蒋介石国民政府特别忠诚,据说,他的名字还是为了表示对党国忠心,特意改的。他被调来陶城赴任,已临近解放时期,眼看国民党已经到了垂死挣扎即将灭亡的地步,周国忠抱着对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上任,忙着安顿了几天县务琐事。这天传出命令:让枪局里的全体官兵都换上新制服,上午十时全部到操场集合,新任的周县长要亲自接见他们。两声哨子过后,局里的三十几号人,集中在挂着国民党旗的操场院内,带队的点名报数后,高局长粗声粗气地开始了一番简明扼要的训话。
过了一阵,身材魁梧的周国忠和他的随身秘书,一个留着偏分头看上去很斯文的中年男子,一前一后从远处走近。高局长看见赶紧迎了上去,先朝对方敬了个礼,然后伸出手来说:“欢迎周县长!”“好好!你好!”周国忠握住高局长的手,微笑着点了下头。带队的一声立正,队伍齐刷刷地挺起胸膛。大家依照高局长预先的吩咐齐声喊:“欢迎周县长!”周国忠朝大家挥手说:“好!好!弟兄们好!”说完,背抱住手踱着方步,在队伍面前来回走了两遍,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满意,又把站在旁边的高局长叫到跟前,朝队伍里指点着,在对方耳旁嘀咕了两句。高局长点了下头,走到队前把马腾举和另一位和他年龄、个头、长相都差不多的同事王宝生叫出来。马腾举站在外边心突突地乱跳,以为又要抽他去上前线,正自寻思怎么倒霉的事总是轮到自己头上时,忽然听见高局长说:“两位年轻人你们非常荣幸!从今天开始,你们俩就是周县长身边的人了。以后跟着周县长一定要好好地伺候!绝不能辜负了周县长对你们的期望!”马腾举听后感到意外的惊喜,悬着的心才完全放下来。王宝生的家离县城很远,有个姐姐嫁到拱极村,因此马腾举和他的关系也近了一步。他们俩站在那里,不仔细看就像是亲兄弟一般,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其他警士都向他们投过来羡慕的目光。“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马腾举!王宝生!”见周国忠问,他们俩几乎同时回答。
周国忠从上衣口袋里拔下钢笔,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又把两人的名字重问了一遍,记在上面,对他们说:“你们两人先归队去吧!”周国忠说完,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后站在队伍前面开始传达上面的指示精神:“弟兄们,现在正是共匪猖獗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蒋委员长要求我们团结一致,誓死消灭共匪。当前摆在大家面前的任务是保卫后方,保卫好我们自己的家园。如果大家不齐心协力的话,后方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前线。我希望大家,不论是在前线还是在后方,都要按照蒋委员长对大家的要求,团结一致反共剿匪,做好与党国共存亡的精神准备。如果有人胆敢私通共党,做出叛逆党国的事来,可别怪我周某对你们不客气。最后要求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尽职尽责,配合政府做好当地的安全保卫工作。大家听明白了没有?”众人齐声回答:“听明白了!”周国忠演讲完了,又转过身去和高局长说了几句话,临走的时候,便把马腾举和王宝生一起带上。从此以后马腾举如步青云,摇身一变成了周县长的贴身警卫。他和王宝生一人换了一身好布料做的衣服,腰间扎着宽皮带,肩膀上斜挎着盒子枪,一天到晚就在周县长的鞍前马后。俗话说:“主大的奴也大”,他们两人自从到了周县长跟前,自然也就得到别人的另眼看待,连堂堂的高局长在路上遇到他们也主动点头打招呼,“小王小马”叫得格外亲切。
腾云被抓走的第二天,张氏带上马莲进城去看过他一次,见他已换上了队伍上的新制服。张氏回来以后没两天,就听说他加入的那支队伍已被拉上前线。过了两个多月,家里接到马腾云寄回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们的队伍一下子就开到了四川,在那里和共军打了一仗,现在他已被俘虏过去,成了解放军里的人。他们的队伍现在正准备开往安徽,他在外面一切很好,请两位老人放心。从那以后,家里便再没有腾云的信息,因此,马虎儿两口子一想起来就掉泪。张氏自从小儿子被抓走以后,连想带气折磨得精神已大不如前。赶上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家里的日用开支本来就很紧张的。小马莲上学也需要用钱,逼着没办法,马虎儿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去地里干活。张氏挺起精神,颠着一双小脚,凭借马腾举在城里的关系做点投机走私的小买卖,咬牙扑腾了两年,马家在拱极村里又开始让人抬眼看了。马腾举得空免不了从城里骑自行车回来在村中转一圈儿,和当年的马虎儿相比,虽然是长袍礼帽换成了一身制服,但马腾举腰间却比他爹多了个硬件,说不上是怕还是敬,村中的邻居们见了他点头说话的人也多了。马虎儿的脸面上也发生了变化,闲时站在十字街头,手里拿着尺把长的铜杆烟袋,摇头晃脑地说上两句有关世事的话语,邻居们看他的目光自然又不一样了。
周国忠肚子里有点文墨,喜欢谈古论今,他特别敬佩古今历史上的那些爱国忠良,因此,对当时执政的国民党政府特别忠诚。他是从军队里调到地方上的,自以为是文武双全,常好在人面前摆点儒将风度和军人气派,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架势,都显得有点不文不武。周国忠天生爱美,因此,刚到任就在警察局挑了两名标致的俊男做他的随身警卫兼勤务员。无论是下面集中开会还是上头来人检查,马腾举和王宝生总是全副武装站在周国忠身旁,他们俩是周国忠的左膀右臂。周国忠对两个亲随的关心与爱戴和对他的大小老婆差不多。他们在一个灶上吃饭,在一个院子里睡觉,两个年轻人知恩相报,对周国忠的伺候也非常周到,就连他上厕所时都有一人轮流跟着,上下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在家没事的时候,马腾举他们就赔周县长的两位太太玩麻将逗她们开心,两个俊男既然连周国忠都看着顺眼,年轻女人见了自然更没有不喜欢他们的道理。两位太太分别住在县府偏院里的东西厢房,深宅大院里的两个年轻女人,守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于性事方面犹如监狱里关着的囚犯,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