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听得正窑里的门“咯吱”一声响了,范玉林把马虎儿从家里送出来,走到院中间停住说:“虎儿叔,你慢走!我就不出去了。有空常过来坐吧!”马虎儿说:“等你哥回来了替我转告他一下,他还欠我二十多元钱呢!我跑了多少遍了;你们也都知道,我这么大年纪开的个小摊摊本钱不大,让他给我尽快抽调一下吧。”马虎儿说完,偏转头朝云龙家窗户上瞟了眼,便拖着一张弓背腰走了。范玉林把他家的门重重地摔了一下,大声骂道:“真讨厌!欠下他几个钱,三天两头要,连点情面也不讲。”他从小在外边学做生意,打年轻就养成了和气生财的习惯,除过和老婆吵架或是教训子女难免骂两句脏话,对外人很少用粗俗语言说话。老婆京货的生育能力特强,总共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由于人口多,家中的杂应差事就够京货忙的,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只能靠范玉林一人,人多劳力少,他们家自然成为中堡的大欠款户。当时队里的欠款户很多,为了逼交欠款,马腾举经常扣发欠款户的口粮,因此,范玉林对马腾举满非常不满,马虎儿过来要账引发他心中的恶气。
一九六三年“四清”运动开始,这年秋天英子又生了一个女儿。孩子生下还没过百天,云龙下学后就帮助妈妈看孩子。马云龙特别喜欢他的小妹妹,正趴在炕上逗她玩耍,英子在地下忙着做午饭,手里拿着菜刀切菜,突然听见外面乱哄哄的,好像有人吵架似的,接着就见马腾举歪戴着帽子、半边脸上沾着灰土走进家里,啥话也不说,脸枕着双臂趴在炕上抽泣。英子停住手里的菜刀,问:“那是怎么了?”马腾举没有吭声,她便把手中的菜刀扔下走到院里,随着噪声走到街门洞下,看见地下撒着许多白菜。三十多岁没娶媳妇的光棍汉吴大、刚娶过媳妇时间不长就离了婚的丁二少、还有“拾红薯党员”穆大头(一九六四年农村生活普遍困难,人们常肯到地里拾红薯。穆大头家院里住了一个“四清”工作队长,穆大头的母亲对他伺候周到,工作队长深受感动想介绍穆大头入党。穆大头问对方,入了党让不让去地里拾红薯?工作队长告他说,入了党并不影响拾红薯。后来穆大头入了党,街上的人们就把他叫成“拾红薯党员”。穆大头入党,感觉自己有了身份,人也变得不一样了,在两个赖皮的怂恿下,跟上着起哄)三个人威风凛凛地在跟前站着。范三叔弯着腰正在收拾地下的白菜,周围有几个看热闹的邻居。丁二少和吴大叉住腰,口里不干不净地骂马腾举是吃软不吃硬的欠揍货。穆大头在旁边怔怔地站着,一声不吭。英子出来了站在旁边并没有说话,光棍汉见了漂亮女人,立刻就变成了哑巴。三个人红着脸站了一会儿,就全不好意思地溜走了。范三叔把散乱的白菜收拾到一起,拍了拍手上的土,说:“这些狗日的真是太不像话了,今天要不是我在跟前招架得紧,腾举可就吃大亏了,紧拉慢拉还是让他们打了几下。腾举呢?该许不要紧吧!”英子说:“在家里钻着气呢!自己没惩治恶人的本事,还最好和恶人们作敌。丁二少就不是个正经东西,早知道他要是这样子,那年就该让狗日的坐进去受受制来。”英子边捡地下的白菜边说,为了维护男人的面子怕人们笑话,她没有把腾举在家里抱头哭泣的事说出来。
已是两以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马腾举带着社员们在堡墙上开土垫打场,因为丁二少在劳动时俏皮捣蛋说风凉话,马腾举批评他,丁二少不但不听反而破口骂人,两人争吵起来,丁二少便动了手,把马腾举从一丈多高的堡墙上推下来摔断一条肋骨。当时这件事惹恼了在中堡包队的工作组长老阴,经和大队干部研究,决定把丁二少送进监狱劳教两年,他母亲着了大急,亲自找到马腾举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为她儿子求情。马腾举脾气不好却是个软心肠,看老人家可怜就亲自向工作组组长说情把她儿子保下。丁二少不但不领情,而且还记恨马腾举害他出了几十元钱的医药费,以后便经常找机会对他报复。这天队里给社员们分白菜,整个一大扇菜地有好坏之分,为求得公平,腾举让会计保管按白菜畦畦的顺序事先编了号,让社员们采用抓阄抽号的方式领取。马腾举和大家一样按照抽到的号数领下白菜,几个嫌马腾举平时照顾不到的赖人故意找茬欺侮他,以丁二少首的三个人串通一起,硬说马腾举在中间搞了鬼领了好菜。马腾举前头担着白菜往家里走,他们在后面追,一直追进街门里面,丁二少扯住马腾举担子使劲一拉,冷不防的,差点没把他拽倒。白菜散了一地,他们三个人叉住腰瞪着马腾举质问:“你这当队长的,就应该搞特殊,吃好菜?”腾举说:“你们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搞特殊了?”吴大说:“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丁二少说:“还敢抵赖,我看这小子是欠揍,你们都闪开,让我替大家出出气!”边说边捋胳膊挽袖子扑上去,一拳将马腾举击倒在地上。吴大随后跟上去,两人手脚一起上,照住对方身上胡乱踢打。穆大头毕竟是老实人,站在旁边始终没有动手。范三叔出来上厕所碰上,看不惯对方的行为,倚老卖老地把他们大声喝住,马腾举才没有受了大伤。
英子从外面回来,见马腾举爬在炕上不起来还在抽泣,就带有三分挖苦的意思说:“好汉眼里火出来,赖汉眼里水出来。大男人家哭什么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要听上我的话早不干了,哪有今天这事情呢?他们没打伤你吧?早要知道这样,就该让丁二少进去坐上两年来。”听英子说着他的短处,马腾举立刻从炕上爬起来说:“人家是摁事呢,没见过你是挑事呢!你是想让我把他送进去坐上两年,丁二少那种人光棍一条,让他受了制,啥事干不出来?我看你就是个挑事的诱子!”“在外面受了气,却在我身上出气,我看你就是家里的好物件。”“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咋样,你是想让我这会就出去和丁二少拼命去,我和他对了命,剩下你好去重新嫁人!”“不识好歹的东西,说你是家里的好物件还受屈呢!人家好汉是有刀往外杀呢!受了别人的欺负在自己老婆身上发脾气,算什么本事?”马腾举见英子起了真火便不再说了,狠狠地摔了下门,出去到母亲那里躲自在去了。
这年冬天,附近几个村里的所有干部(上至村支部书记下至小队的会计保管),全被集中到一个地方开会,停职反省。由群众推选出来的贫下中农代表带头,揭发农村干部多吃多占的贪污腐败问题,西堡中学楼上的大会议厅被“洗手洗澡”的干部们占满了。楼梯口上站着两个维护秩序的看守,去厕所的人都须向他们打招呼。大厅主席台墙上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幅标语。抽烟的人太多,大厅里乌烟瘴气。人们不敢随便交头接耳,只能偷悄悄地说话,偶尔夹杂着几声轻微的咳嗽。马腾举夹杂在人群中间,屁股下坐着一支活了腿的八字凳子,右手掐着半截云岗牌香烟,闷闷不乐地低头沉思。中堡新当选的“贫下中农代表”田有福,在离马腾举不远的地方站着,蜡黄的圆脸上一双细长眼睛,眼角噙着泪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手里拿着个小笔记本,正在检举揭发马腾举当干部多吃多占的问题。田有福慢腾腾地说:“我是六二年春天从省城回来的,回来时家里要啥没啥,全家老婆孩子六口人,还有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当时的日子简直就没法提。人生在世,谁能保住没个困难的时候,马腾举这个人却是没有一点人性,不顾老邻旧舍的情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硬是扣住我们全家的口粮不给,眼看全家人没饭吃,我和他说了无数的好话就差给他跪下了,他这个人就是心狠,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他自己有权可以朝家中随便拿东西,光他家里的人吃饱就不顾别人的死活了,真是‘饱人不觉饿人的饥’。”中堡的包队干部、工作组长老郝坐在主席台上,听他揭发马腾举的事实牛头不对马尾,提醒说:“田有福同志请你把问题讲具体点,我们现在想知道的是,马腾举究竟往他家里私自拿过集体的东西没有?”田有福说:“拿过,粮菜油凡是吃的东西他都拿过。”老郝瞅着田有福问:“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田有福说:“我说出来的话就是证据。”“他拿了多少,多会儿拿的?”老郝又问。田有福说:“他拿的次数多,具体时间我也记不清了。你让他说吧!
他自己心里明白。”“好!现在由马腾举站起来交代,田有福揭发你多吃多占的事实。”老郝边说边朝马腾举抬了抬手,示意对方站起来说话。
马腾举掐灭手上的烟头站起身来,咳嗽了两声说:“谢谢田有福同志对我的检举揭发!我现在就开始回答田有福同志检举我的问题。事情是这样的,田有福有一份钉鞋的手艺,在龙城干了许多年,他从省城回到村里,已经两年多了,两年多时间,田有福光顾自己在外面挣钱,连一天集体劳动也没有参加。他家人口多,属于队里的大欠款户,按照当时的规定,欠款户需交队里一部分副业钱,才能领取全家的口粮,田有福自春天开始外出搞副业到秋后一分钱也不交,因此队里扣发了他全家的口粮。他向我求情,我考虑到他家人口多,刚从外面回来家境比较困难,对他说,因为队里的欠款户太多,不这样办,我以后没法工作,劝他哪怕是少交点,不管好歹,也算掩一下众人的耳目。田有福却是一分钱也舍不得交就想领粮,没办法,我只好扣住他全家的口粮不给。临过年时看他可怜还给了他点,可他却人心没尽,就因为这事田有福就对我怀恨在心,他们全家人见了我都是耿耿于怀的样子。”这时,主席台上向着田有福的一位领导插话说:“马腾举,别钻空子,交代你自己多吃多占的问题,人们对你的检举很多,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希望你能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争取得到从宽处理。”马腾举听了,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利用职权占过集体的便宜。”台上的人说:“不可能吧?我就不相信你连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不相信你们可以下去向群众调查了解。”“看来你这人是不想老实交代问题,那就还是让田有福同志替你说吧!”工作队的干部说着,朝田有福点了下头。田有福站起来说:“我这人说话是有根据的。我亲眼看见有两三次,不是领粮的时候,马腾举却从集体的库房里背着半口袋粮食出来,难道这不是利用当干部的职权多吃多占吗?”
听了田有福对他的揭发,马腾举先是一愣,然后又皱着眉头想了想,立刻就缓过神来说:“不错,田有福同志揭发的完全是事实。”坐在主席台上的另一个工作队员拿起笔来,准备记录马腾举交代的问题。马腾举接着说:“临到春秋两季播种的时候,我不放心别人,常是亲自把关从库房里领种子,这事肯定是田有福误会我了。”田有福说:“不对,有一次我还亲眼看见你把半口袋子粮食背回家里去,难道这也能说是对你的误会吗?”“这不可能。”马腾举稍微定了定,说:“不过也有可能,街上的邻居们都知道,我是有名的‘烟筒’,离了烟一天也不能过活的人。说不定我从库房里领上种子出来,忽然又想起临出门时忘了带烟,我回家取烟火准不能把半口袋种子扔在大街上吧?”台上的工作队长插话说:“你这就有问题了,把半口袋种子背到自己家里,难保你就不偷着舀点儿呢?”马腾举听了说:“我住的又不是独院,院内还有好几家邻居呢!房东嫌我当队长不照顾他,因此他们家的人都和我不对付。大白天,又是在和我有意见的人眼皮子底下,我怎么敢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呢?再说,你们也可以下去调查一下,看我马腾举究竟是不是那种人?”为了进一步表白自己,他又赌咒发誓说:“清蓝蓝的老天爷,如果我马腾举利用职权多拿了集体的一粒粮食,让我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马腾举你先冷静一点,坐下好好地想想,等会儿再说。先把马腾举的问题挂起来,过下一个吧!”女工作队员小魏的一句话,让马腾举得到了暂时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