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怕和他们混到一起说不清楚,没等到他们住手便独自一人走回家里,进门脱掉鞋上炕坐下,端起母亲给他盛好的饭吃着正香。大贵呜呜地哭着回来了,往正房里走路过马云龙家住的窗前,骂了一句:“操你石人家的祖宗!”石人是马家祖先遗留下来的绰号。细究马家的这个绰号,须从马虎儿的爷爷马施仁说起。马家上辈好几代人全是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马家先祖为人忠厚老实,特别注重德信。据说,宋朝年间马门中还出过一名进士。因此,马家上辈人虽然是种地的农民,却能起出马施仁这样的儒雅名字。新旧社会大体上一样,为人忠厚老实自然很好,但人要老实过了头也难免深受其害。马施仁也确是老实得有点过头了,用人们形容老实人的一句玩笑话就是:他是属于那种“担上大粪不偷吃”一类的老实疙瘩。周围的邻居们先是把马施仁当“马实人”称呼,“实人”与“石人”两字不但是字音相同,而且词意也很相近。顺着“马实人”的谐音叫混了,后人们慢慢地就把“马实人”叫成了“马石人”。在过去的旧年代,马家的先人们跟着“石人”的绰号得过许多益,到了后来的新社会,马家的后代们跟着“实人”的性格却是受害多了。
和马腾举家在一个院里住的范玉林觉得他家是房东,根本不把马腾举家的人放在眼里。范玉林的老婆京货,在英子面前常是阴阳怪气的,高兴想用人时一副嘴脸,不高兴用不着人时就换了另外一副嘴脸。英子常常吩咐云龙,让他和大贵在一起玩耍,尽量忍让着点,千万别在太岁头上动土。云龙听母亲的话,在教训大贵的事上,控制住自己丝毫没敢参与,却还是脱不开干系。“怎么,你们吵架了?”听见大贵的骂声,英子瞪着眼睛问儿子。马腾举大概是在外面受什么气了,心里正不高兴呢,不等云龙回答便气势汹汹地说:“你他妈的,尽给老子惹气!”说着,夺下云龙手里的碗,给了他个巴掌。云龙哭着说:“是金生他们几个人打他,我又没参加。”马云龙抽泣着把详细情况说了。马腾举听了,觉得自己不问青红皂白打孩子不对,在孩子面前他又不好意思承认错误,找台阶说:“总是你有不对呢!为什么人家就不骂别人?”马云龙心里觉得委屈,也不敢辩解,只是悄悄地流泪。
晴朗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间忽刮过来一丝的凉风,轻拂着人的脸面。这时,人们虽然过着缺吃少穿的生活,却也能感觉出春天的美好。马云龙吃过午饭,到街南东巷叫他的好朋友双平一块儿去上学。两人相跟上从双平家里出来,见巷子中间穆大头家街门前围了一堆人。穆大头的母亲和他的弟媳妇一老一小正在院里互相叫骂。看热闹的人把整条巷子都占满了。门前的几个长舌妇,用手掴着嘴巴,正在低声议论其中的是非。穆大头的兄弟是复转军人常年在外地工作。兄弟媳妇人生得漂亮又爱占小便宜,凡是有钱、有权、有用的人她都好巴结,与其发生过关系的男人,全说她会哄男人们高兴,外号人称花狐狸。和她在一个门道里住的婆婆,恨她勾引别的男人,婆媳之间的关系自然不和。这次争吵是因为婆婆出门在亲戚家住了几天,回来发现她放在罐子里的十八个鸡蛋少了五个。婆婆的心里非常清楚,家里没有外人,肯定是媳妇拿了,不敢明说,就在院里来回走动着自言自语:“这才是日下怪了!难道说这鸡蛋还能被鬼挟走了?还是被老鼠含走了?不值烂钱的东西,也值得‘猫猫狗狗’?”花狐狸刚开始假装听不见,后来见婆婆唠叨个没完,她便跳出来接上话茬:“活那么大岁数,想说啥说啥。最好把嘴掏干净点!”“怎么,说着你啦?我没指名道姓!你让人家众人听听,真是‘说着病,急了命’倒像是不打自招了!”见婆婆已经把话说破。花狐狸跳着脚大骂起来:“你这个老不死的!谁稀罕你的几个臭鸡蛋呢?我们每年给上你一百多块钱,也不想想你是靠谁活呢?”“我是靠我儿子养活,难道还能吃着你?”“你儿子是谁的呢?你当还是旧社会!”听了媳妇后面的这句话,当婆婆的立刻愣在那里,隔了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听听,我、我生的儿子倒成她的啦!”云龙和双平路过时老太太跺着小脚,朝众人指点着,继续说:“你们听听,这话,我儿子倒成她的啦!”花狐狸是个超时代的旦角儿,见婆婆辩解,她又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咱们谁也别争,要是你的,等他回来,你就把他抱过去。”她这句话把众人逗得哄一声全笑了,这下子老婆婆可真是受不了啦,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喊地地哭起来,边哭边数骂:“谁要是偷了我的鸡蛋,让她不得好死,让她生孩子时横挡着。”花狐狸听了说:“你们听听,她骂的够多损!连她孙子都捎带上了。”这句很幽默的趣话又把大家逗笑了。老太太感到失言,赶紧变了骂的话题:“谁要是偷了我的鸡蛋,让她娘家的人都死绝!”花狐听后心想,这老鬼骂出更损的话来了,真要是应上了,那还了得?她准备过去搧老东西两个巴掌。
“吵——吵什么呢?没——老没小的,因为屁大个事也——也值得吵闹。也不怕——怕人家笑、笑话!”正在紧要关头,穆大头从外面回来了。经他结巴着吆喝,花狐狸马上止住脚步,大声骂道:“谁要是说了损话,让她死的拖乡在外,没铺没盖!”“轰隆隆”空中响过一声闷雷。人们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眼天空:从西北方向飘来一片浓黑的乌云,把太阳完全遮住,好像大雨来临的样子。婆婆停止哭骂转身回去了。花狐狸急忙收拾晾在院内的被褥。看热闹的人们也都散了。未曾想,老天爷光是打了几声干雷,一点雨也没下。
上学的路上,云龙对双平说:“听她们吵了半天也分不出个是非来。我想,这事也许是老婆婆年龄大记错数了?”双平说:“依我看,是花狐狸偷拿了不肯承认。”云龙说:“我一直不相信世上有胡说的人,照这么说,她们两个其中肯定有一个胡说的人呢?”双平说:“你这人真有点傻。人与人之间,谁能免了说句谎话呢?”云龙说:“因为五个鸡蛋吵得不可开交,真不值得。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也是被逼出来的,这些年人们都穷怕了。”双平说:“你后面说的这话有道理。说起穷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了肯定逗你笑。我们院子里西房住的那老婆婆是个正经人,她们家的人口多,遇上六零年的饥荒,好不容易才从死里爬过来,养成平时过日子特别节俭的习惯,吃过饭的碗都要倒上点开水冲洗一下再喝掉。最有意思的是她有一次清早打扫院子,发现地上丢的一粒西药片,老人家顺手捡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药品,心思不管好歹总是个吃食,扔了怪可惜又不值得保存。于是她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干脆把它扔进嘴吃掉。”听到这里马云龙忍不住笑了,双平说:“你看,我还没说完你倒笑了,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呢!她老人家扫完院子回到家里,就感觉身上有点热。后来一时比一时厉害,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儿子是医生,在城内卫生所里工作,下班回来看见母亲那样子吓了一跳,心里着急却找不出病因。最后还是他母亲自己说出来,儿子才算明白了,老人家捡吃的药片是感冒病人发汗用的安乃近”。“有意思!有意思!你讲的这个故事真是太有意思了!”云龙听完双平讲的故事笑得前仰后合。
自从马腾举从矿上回来接任中堡的生产队长以后,队里的生产一年一个台阶有了明显的好转。当时的社会经济普遍落后,马腾举家底子薄,外面也没个好亲戚接济,家庭生活非常困难。好在马虎儿老两口是烈属,生活上既有公家照顾,又有女儿马莲每月寄给他们十元钱生活补助,老俩口的日子自然比一般人宽松。马虎儿年龄大了,在生活上本应得到马腾举的帮助,由于他的特殊条件和儿子的经济来往反而变成了倒挂钩,马腾举平时抽烟全由他父亲马虎儿供着,隔三差五做下好吃的东西,张氏总忘不了给儿子留点。云龙云虎偶尔碰上了也能沾点口福,这样一来,弟兄俩就像馋猫嗅着腥似的,有时间常往南头奶奶家跑,英子见了心里觉着老大的不自在,暗自心思,自己是个苦命人,从小时就失去母爱,长大跟了马腾举心善手善,从未对她动过手,可他偏生了个古怪暴躁的脾气,和外人打交道能忍能让,回到家里就成太上皇了,更不幸的遭遇是两个牛角子公婆,自打进了拱极村马家的门,她就没过一天舒心日子。唉!谁让自己命苦来,盼孩子们大吧!孩子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认为是谁也夺不走的宝贝,心里却最怕别人夺走,也就特别注意两个孩子的动向。
八月初一是马虎儿的生日,云龙从他爷爷家里回来,英子见面便问:“云龙,你奶奶给你吃啥好吃的了?”云龙说:“今天是我爷爷的生日,有他们吃剩下的油饼,我爹吃了一张,我吃了半张。”英子又问:“龙儿,你跟妈说句实话,你和妈妈亲还是和你奶奶亲?”云龙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母亲提出来的问题时,英子已接着往下说开了,她把自己进了马家门以后受的许多克制,一桩一件地对云龙细摆,说着说着就哭开了:“因为你是马家的骨血,他们有了好吃的也舍得让你吃,对妈妈可就不一样了,过去和他们在一块儿住,妈妈在时人家是专拣赖的吃,等妈妈去你姥姥家了他们才做好的吃呢……”英子正哭着在儿子面前诉苦,马腾举从外边回来了,见她又在提过去的往事,脸上立刻就带出不高兴,说:“你这个人,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老人的不是,哪能犯着咱们当小的说!常言道‘不说理的老人,不下雨的老天爷’,过去的事就算是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特别是在孩子们跟前,更不该说老人们的不对!”这时,英子正说到伤心之处,怒气冲冲地说:“这事你可管不住,我有对我儿子说话的权利,说来道去,只能怨我没造下你这个好汉?”
马腾举听见英子当着儿子的面说他的坏话,气得暴跳如雷,大声骂道:“你狗日的在孩子面前把祖爷们说得臭臭的,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老子不好过,我看你也好过不了。”“咳咳咳”,听见院里有熟悉的咳嗽声。坐在炕上的云龙朝窗户上看了一眼,见一个弯腰背手的老汉朝正房里走,回头对母亲说:“是我爷爷来了!”马虎儿的出现,天打地对地避免了夫妻间的一次不必要争吵。英子伸直脖子朝窗外瞅了眼说:“哼!表面上不吭气假装好人,其实男盗女娼,家里的事一多半是他在主谋定计呢!马腾举听见她说的话不顺耳,狠狠地摔了下门,赌气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