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期,从表面上看县府内的日常事务好像还很正常,其实外边的形势已是越来越对国民党不利了。这年春天,共军的部队已从陕西境内越过黄河,攻占了侯马、临汾一带,正向霍州、灵石方向挺进。为了革命事业早日成功,许多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渗入到敌人内部作政治宣传。蒋介石因此着了大急,下令在国民党统战区上下机关,开始大规模的清共剿匪。周国忠对党国的事业一贯是忠心耿耿,接到上边下达的“三自传训”命令,便毫不含糊地大干起来。国民党机关内部的许多人,乘此机会,因嫉妒忿争而相互攻击、官报私仇,稍有一点嫌疑即成为审查对象,被抓进去的人受尽各种刑罚折磨,如果没硬关系为其担保,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是屈打成招,被当做私通共匪者处决。当时最残酷的处决方法是乱棍打人,因此死在乱棍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马腾举和王宝生占着是周国忠的亲信,很少有人敢对他们生疑。两人虽然没有卷入那次可怕的劫难,面对血淋淋的事实,却也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国民党的疯狂举动,加快了自身的灭亡进程。共军的队伍继续奋战,解放区的面积越来越大。眼看着大势已去,蒋介石已安排好自身的退路,只是瞒着下边的人不让清楚。陶城国民党县府的要人周国忠心里非常明白,他早已做好了随时随地为党国献身的思想准备。
世事就像是上天预先安排好了似的,正在无声无息地朝着必然的结果转化。一九四八年七月八日凌晨,陶城街上先起来的人发现街上死一般的寂静。临街的铺面偶尔有人打开一道门缝,从里面探出半颗头来,朝街上诡秘地张望上两眼就又赶紧缩了回去。快嘴长舌的人们,正在暗中悄悄地相互传播着一个惊人的消息:“整个陶城昨天晚上好一顿折腾。半夜里,蒜鼻子县长带上他的人马走了”。前一天下午,马腾举向周国忠请了假,回去给家里送一袋白面,答应当天晚上就返回县府。最近几天气候异常,母亲让他去梁堡村拿小花给她织的线衣。从梁堡回来时间太晚了,马腾举便在家住了一夜。因怕周国忠批评,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连饭也不敢吃就动身进城。
天空朦朦胧胧得有点小雾。马腾举走到城门跟前,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发现城门前冷冷清清,出入的行人慌慌张张,值勤的门岗却不见了。他连着叫了两三声也没人答应,进到门上的值班室看,里边连一个人也没有。马腾举怀着疑惑的心情进到城内,发现街上的人好像比往常少了似的。他骑上自行车径直走到县府,见县府的大门敞开着,却不见有人出入。听见传达室的老陈叔在屋里咳嗽。马腾举推开房门,见老陈叔站在地下正在生火做饭。对方看见他有点吃惊地问:“怎么,你没走?我还当是你也走了呢!”马腾举说:“老陈叔,我不明白,你说的是啥走了?”“哈哈,原来你还不知道呢?都走了。昨天晚上半夜里走的。”“小王也走啦?”“哪能不走?”“他们去哪里啦?”“那我就不清楚了!”老陈叔咳嗽了两声,弯下腰捅了捅火,然后站起身来,爬到马腾举耳朵上悄悄地说:“前两天我倒是听到点风声,周国忠大概是带着人马到龙城避难去了。据说人家那边的人马已经攻到张兰了。我看国民党的江山怕是保不住了。你还不知道吧?周国忠走的时候还带了许多中学生娃子。”老陈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那么小的孩子们,跟上他出去才是活受罪呢!”听老陈讲完,马腾举半天说不出话来。突如其来的变化,自己侥幸留下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他站在那里愣了一阵就又走进院内,见房间的门大都开着,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人。
周国忠住的屋里乱七八糟,柜子门和箱盖全开着,里面的东西所剩无几,像是刚刚遭过劫的样子。外间他和小王睡过的炕上,扔着个用秃了的笤帚疙瘩,墙角孤零零地剩下他自己的一叠铺盖卷儿,地下扔着几团揉皱了的废纸,中间有烧过的一堆纸灰。马腾举怀着沮丧的心情转身出来,不由自主地又拐进了金色镶玉住的房间,只见床上横七竖八乱扔着几件旧衣服,地下东一只西一只扔着金镶玉的一双皮鞋。只有墙壁上挂的一架自鸣钟还在不停地摆动,轻微的嘀嗒声打破静谧,反而显得空荡荡的房间里更加寂静。马腾举抬头瞟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上午八点四十分。他从金镶玉的房间转身出来,迎面看见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中年男子,背着个鼓囊囊的麻袋从大圆屋里出来,见有人瞅他,便慌慌张张地紧走几步拐进刘秘书住的小院。看见眼前这般情景,马腾举心想,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迟了怕和做贼的搅和到一起,洗不清自己的身子呢!他推着自行车出来,这时街上的人已经多了,人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相互传播周国忠半夜里带人逃跑的特大新闻。人们全醒悟了,找机会、瞅空子、发洋财、发笨财。胆大聪明些的人跑到县府,或是公家占过的其他办公地方,抢值钱的东西。大多数穷人全是饿怕了的,浩浩荡荡地拥向县署附近的粮仓。马腾举随着人流过去,见院里院外已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粮库的门窗口上拥挤的人群好像挤在箱口的蜜蜂一样。人们谁也不管谁,实际上是谁也管不了谁,有背着麻袋扛着口袋的,有提着面袋子的,还有人干脆脱下身上衣服,袄袖子、裤腿子都当成口袋使用。大家拼命地哄抢粮食,谷子、小麦、大米抛撒得满地都是,这阵子可就真到了人们俗话说“没世务”的时候了。
马腾举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站在旁边看着眼红了。他把自行车靠墙放下,占着年轻力壮很快就挤到前头,抢了两袋白面出来,却发现自行车不见了,气得他唉了一声,只好扛着两袋白面回去。这次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马腾举只捡了四个字的便宜“得不偿失”。“没世务”的光景并不长久,乱了有两个多小时,临近中午,就见有许多穿灰制服的军人开进城里。有两个手里提着短枪的人领着不少背长枪的,在人多的地方对着天空“砰砰砰”鸣了几枪,清脆的枪声在陶城上空回响,哄抢哄闹的老百姓听见枪声全愣了神儿。“乡亲们别怕,只要大家听我们的话,不要以乱作乱就什么事情也没有,我们一定保证大家的安全。”穿灰制服的人边鸣枪边喊叫。后面的人提着糨糊桶,腋下挟着一卷红纸,在陶城的六道门上和主要十字街头都贴出了公告。好奇的人们围着观看,其中有人念出声来:
安民告示:告陶城全体百姓,我党我军一贯奉行爱国为民之政策,为了广大中国人民的利益,我军竭尽全力经过长时期的浴血奋战,将日本侵略者驱逐出境,实因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反动派继续与人民为敌,我人民解放军为打倒国内反动势力现已攻取大半个中国,大军横渡长江继续向南挺进,全国解放指日可望,我部奉命接管败军弃城,至公告之日起望广大父老百姓自觉遵守以下规定。
一不准乘此乱机以乱作乱偷盗抢窃国库民舍图谋发财。
二不准随便破坏陶城建筑古迹盗窃文物。
三不准乘机报仇雪恨打架斗殴强奸抢劫。
四不准破坏原有工厂基础设施。
五一切听从军管会的统一指挥和安排。
凡协助我党我军维护治安有功之人予以奖励,违者就地惩处。
中国共产党华北地区委员会。
中国人民解放军陶城军管会。
一九四八年七月八日公启。
随着大部队的进城,“解放了”这一新名词,由陕甘宁边区传到陶城,传向大江南北,传遍神州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共产党领导下的全国农村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开始了。此时的马虎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临到土改自然是地地道道的贫农,没动窝便分下资本家段天栋的三间东房,还有孔善仁的五亩好地,另外还分得些别的东西,其中有一件炕上的摆设“被阁子”是马家生意败落时欠孔善仁钱顶给对方的。想不到,几年以后又物归了原主。刚开始分财主家的东西时,马虎儿一直想不通:人家又不欠咱的,为啥要人家的东西?因为心里弄不明白,便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见大多数人全要,自家不好意思反而变成了不够意思,也就依着张氏的主意要了下来。
新世事的开端,使马虎儿的不好意思劲少了,却是长了许多见识。眼看着把村里有钱人的大部分财产分了,民兵们还把孔继善用麻绳抽打得喊爹叫娘,逼他说出隐藏的钱财。马虎儿闭着眼睛摇头说:“你说这世事,真是‘因福得祸、因祸得福’,看来咱们当年那铺面还算是倒对了,要是兴旺到现在,就是孔继善的下场?”那段时期,拱极村以及陶城附近的乡村曾经流传过一段名叫《头儿歌》的童谣:
先是出了圆大头
革命革出新头头
不争气的是光头
明又亮的是日头
不该出头出了头
最倒霉的是秃头
该出头时必出头
后者居上小平头
上下左右全是头
顾了这头丢那头
不该当头当了头
抓住小头丢大头
坏事表面不露头
好事经常过了头
上头吃饭靠下头
下头总是听上头
东一头,西一头
出尽风头对了头
说来道去全是头
日子终会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