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吃完晚饭,大家在艇上过夜。卫宗渊说要彻底检查一下救生设备是否完好,卢筝知道这可是攸关性命的大事,于是自己就顺延到了第二班。等他坐在船头时,已是子夜时分了,弦月西沉,银河阑干。仰天望去,北极星早已落到了地平线以下了,银白色的织女星正划过天顶,而南十字座却像一串珍珠在前方熠熠生辉。岸边蝉噪沸沸,蛙鸣呱呱,一点点游光在林中倏忽飘移,那是萤火虫在举行飞行集会。
不知什么时候,容妤也出来了,悄然坐在了卢筝的身旁。卢筝知道能否找到容光斗的下落,答案即将揭晓,她一定心怀忐忑无法入眠。可是,自己也想不出什么轻松话题,只好说你的一头长发不见了很可惜,不过,看上去倒清爽了许多。
“你也不是个困难户呀!”容妤小声回了一句,“我丝毫也没有寒碜你的意思,只是气不过,你本来有那么好的条件,偏要低三下四找个根本就不理解自己的大龄女人,纯粹是糟蹋自己,怨不得人家替你上火。”
天下女人万万千千,容妤干吗非要和顾雅莉过不去,一逮到机会就含酸带刺地嘲讽一番?卢筝不明白。不过,自打认识以来,他还从未见过容妤这般温顺可亲,一时难以适应,心里的感激反而多于受用。于是,卢筝笑着说这里黑灯瞎火的,就我们两个人,一个夸对方美貌天下第一,一个夸对方英俊古今无双,要是让同伴们偷听了,还不笑掉大牙?容妤说我才不在乎呢,网上说,好女人是追出来的,好男人是吹出来的。卢筝问这两句何解,容妤说那还不简单呀,在男人眼中,越难追的女人越诱人;而那些看上去冷酷无情的男人,其实更容易受人煽动。
“你不会在说我吧?”卢筝苦笑着反问了一句。
“难道不是吗?”容妤的语调变得幽幽了,“其实呀,在女人眼中当个傻瓜也没什么不好。不像有些人,看上去温文尔雅,至于心里想什么,就让人琢磨不透了。”
说到这里,容妤突然叹了一口气。卢筝心头突然有了一种不吉的感觉,她今晚如此反常,难道就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果然,让他更加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容妤拿出一个小包,要他收起来。
“这是剪下的头发。如果这次我回不来了,你把它带回去交给妈妈。”
卢筝顿时乱了手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连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四个就算全挂了,也要保你全须全尾回家。容妤不听,捉住他的右手硬塞了过去。这时,林中突然发出一阵怪叫,像一位患肺结核的老头在不停咳嗽。容妤一惊,身体不自觉地倚向了卢筝。卢筝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安慰说别怕别怕,那不过是一只鹳鸟。
这时,一只大鸟从林中飞起,像一片伞盖,摇摇摆摆地消失在远处。容妤惊魂甫定,长出了一口气,原本发凉的手指突然间变得温热起来,放在卢筝宽大的手掌中,柔若无骨。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此时,南方天边正在眨眼的几颗星突然变得暗淡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被暗夜中隐藏着的怪物给吞没了。
正在此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胡自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骂着一只幸运的蚊子。
“半夜三更飞来飞去的,不让人好好睡觉,专门挑肥拣瘦,咬一口就一大疙瘩,真是好眼色!哪天要是被我捉住了,非把你那尖嘴细腰长腿搓成一团泥!”
现在已经到了换班的时间了。突然看见卢容二人倚靠在一起,胡自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容妤惊觉了,慌忙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站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胡自雄脱口而出。容妤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的耳朵尖,胡自雄骂蚊子的话,句句落在了心底,好像都能和自己挂上钩。可是,她和卢筝马上就发现,胡自雄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调笑的意味,不但眼睛瞪得老大,连舌头也伸出来了。
“你怎么了?”卢筝问了一句。自从那次鲨口逃生之后,胡自雄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了。
“你不是在通讯舱房吗?”胡自雄没有理会卢筝,继续紧盯着容妤不放。按照分工,容妤除了卫生防疫外,还要负责收集天气预报、海况、航道等资料。
“我?哦,是的,一直在,刚过来看他——不,看你们晚上值班累不累。”容妤慌乱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同行的四个男人中,一个傻,一个酸,一个痴,都很好对付,只有胡自雄这家伙外表粗俗,心里却明镜似地,说话也直来直去,不给人留一点余地。刚才那一幕,谁见了都会以为这对假夫妻真的勾搭上了,即使把那只该死的鹳捉回来拔毛剥皮也辩不清楚。
“是吗?那听起来倒还差不多。——可是,我刚才从底舱上来的时候,通讯舱房的灯还亮着呢!你一定是忘了关吧?”胡自雄说到这里,突然眉毛一抖,眼睛一亮,“哦,我全明白了!你故意亮起灯,就是想唱个空城计,自己却跑到这里来和他聊天!”
这下,该轮到容妤吃惊了:“没有,真的没有!我今晚压根儿就没有进过通讯舱房,怎么会打开里面的灯?”
“还骗人不是?走,我们一起看看去,包管让你们无话可说!”胡自雄得意地说道。于是,三人一起来到了通讯舱房,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见一丝光亮,连门也紧闭着。胡自雄的嘴巴又张大了,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容妤半是害羞半是恼恨,一甩手就走了。卢筝也感到无聊,打了个哈欠想回去睡觉。可是,胡自雄一把拉住他,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
“我今天确实没有开玩笑!千真万确,就在一分钟之前,灯还是亮着的!”
灯亮着又能怎样?总不能像老谭一样,扣人家的当月奖金吧!卢筝摇头走了,这个插曲也就结束了。
天亮了,众人起床后,早餐已经摆了上来:面包,火腿,煎蛋,外加一杯牛奶。面对这再寻常不过的西式搭配,胡自雄突发奇想,说它意味深长,预言了我们此行的吉凶。可惜同伴们个个心事重重,谁也不理这一茬,容妤和卢筝固然怕提起昨晚的事,连知己蔡东风也没兴趣听他胡诌八扯。
餐后,卢筝和卫宗渊最后一次核对了海图,确定了今天的航线。于是,在明亮的曙光中,“雪浪”号起航了,开向南方陌生的海域。朝霞染红了天际,但其中隐约有几个黑点在浮动,如同几只苍蝇落在了娇艳的玫瑰花瓣上。卢筝看到了,暗暗皱起了眉,这可不是好兆头。
很快,黑点逐渐变大了,化为一朵朵乌云,飘在半晴半阴的空中。卢筝拿起了高倍望远镜,视野之中,只见沧海茫茫,传说中的翡翠岛杳无踪影。
正在此时,容妤慌慌张张地跑上了船头,说不好了,我什么信号也收不到了!
卢筝立即跟随她来到了通讯舱房。果不其然,不要说电视信号,连GPS定位系统和卫星电话也像断了线的风筝。见此情景,卢筝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通讯中断,意味着与外界完全隔绝,“雪浪”号就像个瞎子一样在大海上乱冲乱闯,假如前面有一个风暴正在向自己迎头撞来,死到临头也茫然不知。
“不要紧,也许是这片海域太偏僻了,暂时收不到信号也有可能。”卢筝这样安慰她,实际上连自己也不相信。
随即,卢筝迅速检查了所有器件和线路。可是,一切都好端端的,没有受损或断裂的现象。显然,一定是内部系统出了问题。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几套互不关联的系统竟然同时出现了故障,可真让人匪夷所思。
卢筝冲入了驾驶舱,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卫宗渊。果然,他也大感意外,不过倒没怎么惊慌,说没这些电子玩意儿之前,古人不也一样完成了全球航行吗?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卢筝心里暗叫一声惭愧,同时又心存侥幸:今天,我们的运气总不至于那么差吧?
但是,直到正午时分,“雪浪”号已经行驶了近百海里,仍然一无所获。随着时间的推移,容妤的脸色和天色一样越来越暗淡。卢筝也不觉纳罕起来:按照韩奇教授的描述,翡翠岛距离苔藓岛并不很远。何况,它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珊瑚岛,而是这一带海域中极其罕见的山石岛屿,怎么会找不到一丝端倪呢?卢筝和卫宗渊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再继续前进了,而是改变航线,扩大搜寻横面。
于是,“雪浪”号调头转向了东方。卢筝立在船头上,双手抱肩直视远方,凝然不动像一尊雕塑。但渐渐地,他的眼神就变了,先是关注,随即惊疑,最后是震骇!
刚才还澄清碧蓝的海水,现在正在不断变浑。翻腾的泡沫中,一股土黄色从海水深处泛起,中间还间杂着棕色和暗红色,仿佛海底正在发生什么让人恐怖的变故。而更让人心惊的是,一条条死鱼浮上了水面,露出白色的腹部,而往日海面上常见的海豚和飞鱼却绝了踪影。
卢筝抬头向天上望去,迷蒙的日色中,空中连一只飞鸟的影子都看不见。诡异的寂静笼罩在四周,整个海洋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这一切,其他伙伴们也注意到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卢筝紧张地思索着,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刻在天王鼎内壁的图案,尤其是那些慌张外逃的鱼鳖的符号。难道,这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吗?
卢筝终于下定了决心:“雪浪”号必须尽快离开这片让人骨子里冒凉气的海面。
正在此时,海面上起风了。胡自雄从设备间钻了出来,他抬起头,发现早晨那几片黑色的浮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东方天空中一大团深灰色的云山。云山的底部黑蒙蒙一片,顶端还在不断腾涌翻卷。他低头一看,测风仪的箭头在飞速转动,而气压表上的指数已经降到了最低点。风吹过,浪花拍打着船舷,发出一连串劈啪声。
毫无疑问,暴风雨就要来了。盛夏时节,在赤道附近的热带低气压带上,任何一个气旋都可能演化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台风。要命的是,风暴来自于他们的正前方,也就是说,“雪浪”号正行驶在风暴中心将要刮过的路线上!
这一切,卢筝当然也看在了眼中,急在心头。谁也没有想到,风暴来得竟然是如此之快。如果通讯系统不要中断,最迟在今天清晨,他们能从好几个渠道得到风暴已经在东方海域生成的消息,自然也有足够的时间采取躲避措施了。此时,风更大了,船头上浪花飞溅,游艇开始出现颠簸。卢筝和伙伴们迅速交换了意见,胡自雄建议赶紧掉头向西面撤,兴许能逃过一劫。
“不行,那是死路一条!‘雪浪’号开得再快,也跑不过风暴。”卫宗渊当即否决了他的意见,建议右转九十度继续向南开,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恐怕也来不及了!何况,那片海域不属于波利尼西亚,水下情况很复杂,以前从来也没有人仔细勘测过,万一触礁的话我们就全完蛋了!”卢筝停了一下,提出了一个让胡卫二人都大感意外的建议:干脆返回苔藓岛。
从早上出发后,“雪浪”号先向南后向东,目前的位置在苔藓岛东南方大约一百五十海里左右。按照正常航速,“雪浪”号要花五六个小时才能返回苔藓岛。显然,风暴不会给它如此充裕的时间,但却让卢筝看到了另一个意外的机遇。
“你们注意到了吗?风暴是从正东面刮过来,在一般情况下,风吹一段时间后会自动转向西北,与我们的航向大致吻合。这段路我们比较熟,只要“雪浪”号不散架,开足马力顺风疾驰,也许用不了两三个小时,就能赶在风暴中心到来之前回到苔藓岛!”
只要回到了苔藓岛,一切就好办多了,即使无法下锚的话,“雪浪”也可以强行冲滩搁浅!风暴过后,如果游艇受损不严重,大家可以自行修复;如果实在没有指望了,艇上的物资还足够维持一段时间,无论是坐等救援还是乘救生艇去圣子岛,回旋的余地都很大。
胡自雄使劲拍了一下大腿,说太对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招呢?卫宗渊也大加赞同,说不冒奇险,焉得奇功?我们应该大胆试一试。得到了伙伴们的支持,卢筝顿时信心陡增。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这分明是一招吉凶各半的险棋,“雪浪”号将一直处于强大气旋的控制下,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
高空中凝峙的云山突然间崩塌了,滚滚的云团席卷而来,遮蔽了长空,也消灭了残存的微弱日光。当青灰色的阴云从“雪浪”号上空漫过时,云层深处传来了隐隐的雷声。瓢泼大雨中,一道道闪电如同狂舞的金蛇,又像通天贯地的银叉,倒映在灰黑色的海水中,让人不寒而栗。
在汹涌的波涛中,“雪浪”号掉转船头,向着西北方向飞驰。和卢筝预料的一样,在强劲风力的助推下,它的航速增加了至少一倍。为了安全,容妤和蔡东风也跟着胡自雄躲进了底舱,舱面上只留下了卢筝和卫宗渊。
在昏黑的天色下,在弥漫的雨雾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雪浪”号的处境越来越让人揪心。一股股气流发出尖利的呼啸声,打着旋从海面上卷过,吸起一条条水柱,抛在船首上击成万千朵水花。浪头一个接一个冲上了甲板,将所有能移动的物体裹挟而去。“雪浪”号像个小木片在波峰浪谷间抛起又坠落。现在,卢筝一直担心的隐患终于暴露了:不合理的船体装配结构,让“雪浪”号抗风浪的能力大打折扣。
下午三时左右,“雪浪”号已经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了,但苔藓岛仍未进入视线。这时,天空不像刚才那样阴暗了,雷电也停止了,但风力却更加强劲了。巨浪拍打着“雪浪”号,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嘎声,似乎随时可能解体。从驾驶舱的窗口望去,满目所见,只是一片沸腾的汪洋。这是风暴中心将要来临的征兆。
卢筝心急如焚,更让他上火的是,卫宗渊偏偏又提出要去一趟船尾的洗手间!
“你怎么这么矫情?你是掌舵的,就算把屎尿拉在了裤裆里,谁又会笑话你?”
卫宗渊脸色不大好,似乎肚子真的不舒服,但见卢筝气鼓鼓的样子,也就不敢再提了。
这时,传来了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打开舱门一看,来者是胡自雄。不用开口,光看脸色,卢筝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意外。他回头叮嘱卫宗渊千万不要离开,实在憋不住就地解决,个人面子事小,一船人的命全操在你手里呢!然后跟着胡自雄出了门。
迎着让人窒息的疾风,卢筝和胡自雄手拉着手,紧贴着舱壁一步挨一步艰难移动着,终于来到了设备间。进去一看,卢筝就知道情况很严重。由于密闭性降低,底舱已经灌入了两尺深的水,蔡东风和容妤正忙着抽水,但还是入多出少。现在,两组发动机组中的一组已经停机了,胡自雄修理了一阵子,还是发动不起来。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油料出现了短缺,能否满足一小时的用量也不能保证。原来,就在刚才的一次颠簸中,一个储油桶翻滚了下来,撞上了发动机,导致后者严重受损,而储油桶也破裂渗入了海水。
卢筝正在查看的当口,底舱突然变得一片漆黑,电力系统也罢工了。没有电力,抽水设备就成了摆设,只能眼睁睁看着水咝咝地往上涨。听着舱外咆哮的风声和剩下的一组发动机叶片转动的沙沙声,卢筝让容妤和蔡东风先撤上去,然后,他和胡自雄一起关闭了设备舱。
“雪浪”号失去了一半动力,下一步该怎么办?能不能坚持到苔藓岛?卢筝心乱如麻,决定和卫宗渊一起商量一下。可是,等他回到驾驶舱后,发现门竟然是开着的,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卫宗渊不见了!
卢筝望着风中噼啪作响的舱门和一览无余的甲板,头脑中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究竟出了什么事?门是开着的,显然是卫宗渊主动打开的。难道,他去了洗手间,现在还没有回来?或者说,他不小心被风浪打到海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