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过了半年,姐姐的官司渐渐地被冷落了,小特务过去天天在门口转,如今也不来了。不过,这些人在庙会集市等一些大的场合还常出现,只要我们到了那还免不了受到跟踪和盯哨,时而还遇到抓捕。只是我们很警惕,没等被抓我们就先撤了。
这一天下午,警察小王送来一张传票,传票上写着x月x日在x剧场召开宣判大会,要姐姐务必到会。姐姐看了着急起来,母亲也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说来也是,姐姐的案子纯粹是冤案,而且还是国民党一手制造出来的,就因为这个冤案害得她差一点丢了性命,如今再去受审那不是飞蛾投火吗?
“依我看这张传票说不定是喜事不是坏事。您想啊,我大姐的事都拖了半年了,半年来谁都没找过她,这就说明这件案子成了积案,这案子已经没人管了,可这案子不能老这样积着呀,因此他们不得不结案。所以我看您还是去的好。当然了还是要您自己拿主意。我还有一句话说,您要是不去,人家正好有了话柄,说您是畏罪不到,这样您正好上了他们的当。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警察小王这番话说得倒也有理,所以母亲只好答应了。
开庭的这一天整个会场里到处坐满了人,人们都急切地等着开庭。一阵钟声响过后,审判长开始讲话:
“各位小姐,各位先生,各位来宾,宣判大会现在开始。在今天的会上要给十个案子结一下案。大家都清楚,第一个案子是民国成立后发生的,现在已经有十个案子了。这十个案子我们既不放人也不判决,一直就这样拖着,拖到今天不用说你们腻,我们都腻了,说实在的,我们一提起这些案子就脑袋疼。我估计大家肯定认为是我们不愿意结案,可说实话,其实症结不在我们,您想啊,这些案子哪一件不是跟大人物连着筋骨?我们敢动人家一个手指头吗?就因为这些原因,我们想结案可就是结不了。这些案子最长的都拖了十年,最短的也有半年多。时间越长社会的呼声越大,如今再不结案闹不好就得有人闹事,所以人家终于放手让我们处理,他们再不管了,我们这才邀请大家来参加这次宣判大会。我想这次把这些案子结了,让大家心服口服,以后不再纠缠这些事。
我今天结的前九起案子是早就定案的,就因为有人老想翻案,可他们又拿不出证据,所以就一直拖着。大家都知道,法庭讲的是法律,法律得讲证据,不管是人证还是物证,你拿出证据再说话,你拿不出证据,我凭什么给你翻案?要那样把罪犯放了我就得犯罪,就得蹲班房替你顶罪,所以说大家得理解我的苦衷。说实话,法院不是谁想拨拉组就拨拉的,要那样还要法官和律师干什么?
第十二章积案这第十起案子比较离奇,该案本来就是不该发生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女子去领她爸爸的抚恤金,因为她的时运不好,正赶在学生闹学潮的时候出门,所以让我们的人当小偷误抓了,就这么芝麻大的事。哪知道就这点事竟闹得沸沸扬扬的,最后竟成了全国都知道的大案。
这个案子一开始是我接的手,那天一上堂,就有一个洋车夫找我,说他发现了一个可疑女子。不一会儿这个女子就在几个人的推搡下来到我那儿。大家可能不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我们是一见面就开打,不管你是谁我先给你个下马威再说。要有事她就得招供,问不出来就是没事,那我就一推六二五,按‘查无实据’当堂释放完事,就这么简单。您想啊,我这儿又不是孤儿院,谁想来就来,你来了我还得给你吃给你喝,还得养着你。你说她是小偷,证据呢?你一无凭二无据,人家又不承认,我不放了人家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嘛。可是我刚接过案子就让军部的刑侦处接了过去,从此,我就再无权过问了。他们接手之后便以‘莫须有’的罪名,施用严刑非逼她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的联络员不可,按我们的规矩这样是犯法的,我干这行有三十年了,我从来没这样做过。所以这样一来这案子就闹大了。当时她要是招了供,法院把案子一结,甭管它是不是冤案接过去就完事了。这个女子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那样倒也简单。要是一般人早就屈打成招了,哪知道这女子打死了也不承认,这一使牛脖子这案子就麻烦了。也是,人家不是共党,你非得让人家承认,承认了还得杀人家,这让谁也说不过去。人之躯体都是父母所授,哪个不怕疼?我也曾审过共党的案子,有的汉子甭说用刑,三打两打就招了,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我审了这么多年的案子也没见过这样硬的。所以说就凭这股牛脖子劲,要说她是共党还真有点像,可我没证据,要单凭牛脖子劲就判刑,那冤枉的人就太多了。现在渣滓洞和白公馆就关着一批共产党,这些人都是牛脖子,这些人甭说让他们说出组织,让他们说一个字都特别难,直到现在国民党也拿不到证据。哪想到这样的人今天让我碰上了。
可我当时已经没权利管了,人家说煤球是白的,我也只能说是白的,出什么事我也只能是瞪着眼干看着。不过也不错,他们怎么问的,怎么用的刑,这位女子说了什么,我都亲眼看见了,这就是证据,而且是直接证据。不用别人,我就可以为她作证。如今这案子已经过去半年了,外边传的,报纸上登载的多得是,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那我也不必瞒着了。他们接手之后用了许多招数让她招供,人家就是不招。没办法他们才安排了一个公审大会想利用她的单纯,让她在会上自首。哪想到人家利用证据,把那个会变成了控诉大会,让全国都知道了。你说我能怎么判,我只能判她无罪。这里有件事很有意思,这女子来的时候带着她五六岁的弟弟。您别看孩子小,他也是牛脖子,看来这家人就是这样的性格。当时,军部特务用了许多招,想从他嘴里得到一点信息,再用这些信息撬开女子的嘴。他们问来问去,他就是这几个字,‘不知道’。他们问:你姐姐是不是共产党,你只能说‘是’或‘不是’。哪知道他牛脖子一梗说了三个字:‘我不懂。’你说气人不气人。他就是不说,他们也没办法。还有,你问他会什么,他说会‘玩’。别的话一句没有。就因为这他还挨了打,被打得不轻,闹不好他一辈子都得受影响。可是,就因为他们牛脖子的性格才救了他们的命。
还有大家都知道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故事吧。这里也有一段故事:军部曾经找了一些假证人当堂对质,哪想到这位女子跟他们一对质,那些假证人就被驳得一句说词都没有了。按说当官的应该理智点,可他不是,直气得他当场毙了几个假证人,还差点毙了一位从天津来的私人侦探。这倒好,证人都没了,还打什么官司?就这样他们搅起的浑水一下子就澄清了。他们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官司整个输了。再押人家就是违法了。可他们依然不放,所以这案子就成了积案。如今,社会上舆论纷纷,他们实在拖不过去了,而且再拖着也没意义了,所以又想起了我,想让我为他们顶缸。来之前他们还加了条件:一是看她敢不敢来,要是不敢来,就说明她是共党,把这家人抓起来没错。二是不管她有没有错,必须给她判刑。如今人家来了,他们没话可说了。另外,人家没罪我能判刑吗?我这儿不是刑侦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他们的作风。按他们说的做,我的饭碗不得砸了?我的话就说到这儿。这样,现在我把被告都带上来,让大家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第一个案子是谋财害命案,被告张金刚来了没有?我问你,这件案子你已经招了供,手印也按过了,你还有何话说?”
“我没话可说,大老爷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犯人说。
“那好,大家都听到了吧?你们还有何话说?现在有话说你就快说,要是这时候不说以后没机会说可别怨我。有说的没有?”场内没有声音。“那好,没有的话我就说第二个案子了……”
“最后一个案子,是刘云的案子。刚才我基本上把话都说了,现在我再问一遍,谁还能证明她是共产党,如果你的证据充分,本法官可以予以考虑。”
一个小特务站起来说:“我有。上个礼拜六下午我还看见她来着。那天在地安门有一个庙会,就在那天我们得到一个情报,说是有三个人要在地安门接头,这三个人里一个是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小孩,当时我们哥几个就在那儿埋伏着,发现可疑的人我们就跟踪盯梢。当时我就看见她跟好些人混在一起,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我敢肯定她是在跟共产党联系。”
又一个特务接着说:“大老爷,他说的是。当时我们哥几个就跟在他们后边,可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场上一阵大乱,然后我们就再找不着他们了。”
“大老爷容禀,上个礼拜六我一天都没出门,您不信您可以问问我妈,我决不说假话。再说了,我领一回抚恤金就差一点丢了性命,大老远的我没事去地安门干什么您说?再说地安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望大老爷明察。”姐姐说。
“老爷,我有话说。我敢用我的脑袋担保,上个月二十四号我在东安市场看见过她。”又一个小特务说。
“好了好了,你们都是人证。但是我得问问你们,人家说的话你们听见了吗?”法官问。
“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那我问你们,他们说了什么?你们当着众人的面给说说行吧?”
“这这这,是这么着,当时我们离他们挺远的,那场面又乱,确实没听见,这是真话。当时我们想观察观察,谁想到场上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乱了,就这个时候他们就没影了。”
“没听见你作什么证!既然你们知道他们是在秘密联系,你们就应该当场抓住他们?这样人证物证俱全,他们也没话说。可你们一没抓着人家,二没听见人家说的什么,又没抓到物证,你们还做什么证!成心捣乱!我再说一遍,我这儿是法院,不是刑侦处,我这儿是靠法律办事。像你们说的这些充其量不过是捕风捉影。我说句老实话,中国人那么多,跟她长得模样差不多的女子多得是,你横不能见一个就说她是刘云吧,要那样你们又得抓一大批人,又得设冤狱。像你们那样抓,北平的人哪个都像共产党,那北平的老百姓就别活了。我再多说一句,你们这样抓真的共产党从你们鼻子下边溜过去你们都不知道,你们明白吗?还有谁作证?没有就退庭了。”
“别别,我有。在黄土岗枪毙人时我们在他们家搜到一个小黄本,我们以为是密电码就给递上去了,谁想到递上去之后我们头儿倒把我们臭骂了一通,还把我们俩的职务也抹了。直到今天我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又一个小特务说。
“真他妈的笨,那就是黄历,咱们头说过的你还说它干吗。”另一个说。
“我说了不是多一个证人嘛,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不是吗?。再说了,我就不信它不是密电码,我想说不定是我们的头儿跟我过不去,故意说它是黄历,好把咱哥们抹下去,所以我今天就得说。”
“那好,证据带来了没有?”法官问。
“带来了。”下边的人说了一声递上了小黄本。
“好,你们看是不是这个小黄本?(小特务点头称是。)这就对了。大家听听,这上边写着年月日,阴历某月某日不宜出门,某月某日不宜丧葬,这不是黄历是什么?看来你们头儿没冤枉你,把你的职务抹了是轻的。今天你也就是犯在我的大堂上,要是在别处早就把你枪毙了。给我滚!我一天也不愿看见你们。休庭!”
“哎!法官……”小特务还想辩解,可大堂上再没有人理他们了。休庭过后,法官在大堂上当众宣布将姐姐无罪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