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谢家原是茶商,乃东京诸多茶商中的一员。彼时施行茶叶专卖,即茶园国有。然而政府毕竟不愿意出人力物力去管理,实际上的形式还是类似于承包制。跟后世的盐引一样,茶叶也是要引的。得到引的方式十分先进,乃由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境,边境则给予茶商报酬。报酬分为三部分:钱、犀牛角香料等珍贵物资和茶引。边境与边境也不同,靠近敌国的一线,乃重镇。他们是必须必须保证物资充足的,所以他们得到粮食后,会直接把三种报酬给予商人,称之为“博籴”。第二种乃“便籴”,不是直接结算,而是回京城结算。不单如此,钱也不是国库的钱,而是交通不发达处国库暂存的钱。茶也比较差,只不过是末等的茶引罢了。第三种是“直便”,就是运钞队,运完之后回京城拿钞引与货物。谢家便是第二种的“便籴”。
虽说不管哪一种,都需要长途跋涉。这年头各色行业相比于后世都十分落后,乃“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但后两种明显苦逼过前一种,特别是第二种还得多一个地方磨牙,要知道我国自古以来官僚主义作风绝壁很虐心!谢家虽富,也不过是夔州永安当地的首富,在京城不值一提。便是此时茶商盐商巨富,那也只针对普通人而言。殊不知茶商还分等级呢,怕也只各行的行首能在这东京城里抖一抖罢了,要说与教坊内的情况也没什么差别。这谢小郎名唤谢威,乃谢家几代单传的独子,自幼娇惯,又在永安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横惯了,哪里知道京城的水深!
而谢家长女如恒又有不同。因谢父常年在外,又有祖母在家,便把妻儿都安置在老家。直到谢家祖母离世,儿女渐大要说亲,才把妻儿接到京城。如此,家中有老人要照看,有田产要经营,有奴仆要监管,恰似一团乱麻。谢母廖氏是个绵软性子,又只得一子,竟万事不理、只管百般照看独子谢威的起居。祖母年老,母亲无能,嫂子还不知猴年马月进门,谢如恒只得小小年纪担起家业。外头生意且不需照管,然内宅的确尽在她手,连谢父的几个婢妾都退了一射之地。管的事多了,见识自与兄长不同。她原就早慧,又常年与父亲通信汇报,比兄长懂事十倍不止。如今见兄长如此不明事理,心下大恚,待得知父亲在家,直往外书房寻去,各行各业都不能没有了后续之人,女子存世艰难,娘家如此不济,便是嫁了也难以善终!
不想才踏进外书房,却见父亲案前堆了一尺高的账目,谢父正运笔如飞,算盘打的震天响,把谢如恒那满腹牢骚震的无影无踪。
谢父见爱女进来,笑道:“大娘可要来替爹爹算账?”
谢如恒暂把心思收起,温言笑道:“嗯,我打算盘,爹爹只管记,怕要快些。”
谢父早知女儿能干,把算盘一推,父女俩一人写一人算,待算完时,看一眼刻漏,方才亥时不到。谢父两鬓已经隐隐有了白发,每日如此大的计算量渐渐吃不消,今日有女儿帮手,才觉得轻松了些。又想起女儿初进门时脸色不好,便问道:“你特来寻我,可有事?”
谢如恒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父亲为妙。便道:“是大哥,一年大一年小了,如此不经事,该如何是好?女儿虽会写算,到底不是男儿。”一长一短把谢小郎闹场教坊司的事复述了一遍。
谢父叹口气:“若你们兄妹倒调一下,我便死也瞑目了。”
谢如恒听此话不祥,心中一酸,忙道:“爹爹切莫乱说。”
谢父没接这话,苦笑道:“自来‘长于妇人之手’实非幸事。只是自你祖父起攒了点本钱,我与你外祖手下挣下这个营生,到如今得了这份家私。为父常年要亲至边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况如今他也大了,三岁看老,早定了性。我亦心焦此事。为父无能,让你也跟着操劳了。”
“爹爹……。”
谢父一抬手:“我赚的钱财虽不多,也嫁娶无碍衣食无忧。这世上没有不败的家族,我只求别一败涂地,如今看来,只好替你找个厉害的嫂子方能辖制,待到那时,怕……我儿委屈!”
谢如恒摇头:“女儿又有什么委屈的呢?”
谢父道:“总要把你先定了人家才好行事!”厉害便喜欢争,女儿掌家这么多年,难免被新妇忌惮,还是分开的好。
谢如恒听到这话,两颊绯红不语。
不想,谢父话题一转:“来人,去把那孽障拿来!我要行家法!”
谢如恒一惊:“爹爹!”
谢父道:“无能还可挽救,如今横行霸道,怎么死都不知道。今日非让他长个记性不可!”说着竟下定了决心,要死捶败家儿子一顿。不多时谢小郎谢威被家下人领了来,谢父也不喊他人,直接拿过板子就一顿狂拍。打的谢威鬼哭狼嚎,谢母是急的团团转,心里把女儿好埋怨了一番,却也不敢说出来。谢父打完,谢威便晕死过去。霎时间谢家抬人请大夫,鸡飞狗跳闹至天明才罢。
这厢周幸得了好,一夜好睡。次日才起床,韩家仆下已经将字帖送到。打开一看,原来是唐朝大书法家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摹本,观其质量,真真别处难买的好物!竟舍得送给自己,周幸瞬间就为昨夜想利用韩亿脱籍的心思羞愧,人家一片真诚待自她,她却只想自身好处,不去想着如何报答,着实不该!默默的把字帖收好,从此在书法一道上更加用心了。
展眼到了八月初二,又是教坊探亲的日子。周幸没想到她娘竟然又来了!而且巳时这么早就到了,必定是坐车来的!一路急赶至接待处,心里碰碰直跳,生怕周娘子带来的是什么噩耗。
甫一照面,周幸就问:“娘娘怎么来了?家里可有事?”
周娘子忙挥手道:“无事无事,就是来看看你。”
周幸满脸不信,没事跑这么大老远,重点是这么早就到,骗鬼呢!“有事直说,我能解决的就解决了,不能解决的再说。”
周娘子脸一红:“是……是你四哥,想吃肉了……。”
“……。”
“眼看就要中秋……。”周娘子吞吞吐吐的道:“你四哥他……还没吃过月团,所以……所以我想……你有没有几个钱与我买月团?”
周幸不大高兴:“上两个月不是给了你钱么?都用完了?”
周娘子听到这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嫲嫲抢走了,棉絮都抢走了。怎么有这样的婆婆啊!偏你爹爹还要孝顺!给了她,就是给了你大伯家,有去无回!你要我冬天怎么办?要是四郎再冻病了,那是要我的命哇!连油都不给留,大娘!大娘!娘娘真不想活了!嫁给你爹爹,受一辈子苦啊!大娘!你千万好好的,不要被赶了!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哪是你能过的!你拿了那么多东西回去,你四哥他都吃不饱,我一辈子就指望着你了啊!我的儿啊!不是为着你们,我都不想活了哇!呜呜呜!”
想来周娘子是憋的狠了,见到女儿忍不住哭诉,卖女儿难道她不心痛吗?难道她真的不知道贱籍是什么意思么?难道她看不见秀才家的鄙视么?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丈夫一味愚孝,家里进项没有增多,却多了两张要吃饭的嘴。好容易女儿弄点东西回来,竟落不到儿子口中。这女儿竟是替大伯家卖了!满肚委屈无处诉,让她怎不难过?
周幸听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也不打搅周娘子,只在一旁默默的递帕子。自己也两眼泛酸。不是给不给家里钱的问题。养爹妈,那是天经地义。养弟弟也只当为了爹妈。可是如今这情况,分明是逼的她连伯父一家都养,这日子怎么过啊?就算老太太死了,还有个长兄为父呢!伯父压下来,她上哪都说得理?赚了那么多,爹妈弟弟饿肚子没肉吃没衣服穿,她狠不下这个心。可是一给家里,那是连着伯父家一起养,她还没发财好么!周幸暗骂祖母偏心眼,天打雷劈!周娘子抬头见女儿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索性抱着女儿,母女两再痛哭一场。
哭过一阵,周幸心想:要么东西多买点;要么,爹娘弟弟一点光都别沾。憋的她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咬牙切齿的道:“衣裳呢?可还收着?”
周娘子点点头:“她还抢,我就挂大伯家的房梁上!!”就一个命根子,去年冬天就是冻病的!再让他们抢了,再病一场没了怎么办?便是砍了大伯一家,那儿子也回不来。
周幸内伤中:“罢了,棉被我想办法再弄一床。肉么,吃了便吃了。下回你带着四哥来,我们到这里吃好吃的。”
周娘子抹泪:“不是只让我进来么?”
“他在车上等一下,我们出去吃。”
“那得花多少钱啊?”
“比便宜了大伯家的那仨混蛋强!”周幸气疯了,她在家的时候就抢东西吃,如今就弟弟一个人,不知道被欺负成啥样呢!天杀的族长,平日里威风的很,遇事全都王八脖子一缩,只管看热闹。还有秀才家,平日里东家长李家短的,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呸!
周娘子见女儿气的发抖,讪讪的道:“你……你别生气。”
周幸磨的牙槽吱吱的响:“没!生!气!!走!我们吃好吃的去!”说着就带着她妈出了门。跑到一家脚店,要了一份油水丰厚的饭食,又弄了一小份羊肉,堆到周娘子面前:“娘娘吃吧,这是羊肉,贵人们吃的。”
羊肉,那是传说中的食物!周娘子咽了咽口水:“带回去给四郎吃。”
周幸道:“你先吃,我待会买一块,你藏在袖子里,只管拿点肥猪肉引开他们,悄没声息的把与四郎吃!”
周娘子郑重的点头。
周幸好想死,给自己亲弟弟吃块肉,尼玛跟做贼一样,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