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没有说话。直到我等得不耐烦了,他方才抬起脸来,美极的面容氤氲在热雾之中,唇角弧度意味深长:“老人家我不缺钱,缺的是一个足够与之交换的秘密。”
闻言,我不免有些惊讶。
时宁宥的身份竟是终极情报。这让人情何以堪。
抖腿的动作稍缓,我端过一旁的茶盏啜了一口,遂啧啧道:“我的秘密早被你一眼扒光了,你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
“此言差矣。老人家我虽能够一眼看透人的命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到人的心。否则我又何必到处去挖掘他人的八卦呢。至于你。”难辨色彩的星瞳一转,兰陵息淡淡地睨着我,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嗤笑,“自从你救了红绛深之后,你的命格就彻底乱了,莫说结局,就算是你的明天也成了未知。嘛,真好奇你的下场会是什么。”
有这么严重吗?
鉴于兰陵息总是习惯性地夸大问题的严重性,我也就当他又在吓唬我了。
想及此,我放下架着的腿,左右挪动着,换了一个坐姿。兰陵息将我坐不住的模样看在眼里,另起话题。
“说起红小朋友,老人家我倒是想起一件有关他的趣事。”
“怎么?看样子他也来找你问过八卦嘛。”我哼了哼,暗道八卦的力量果真强大,连红绛深这个成日只知道吃喝玩乐耍赖皮的家伙也抵不住诱惑,进而主动送银子给兰陵息花。
“可不是么。来之前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害老人家我望着一堆金银珠宝,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接受的好。”说着,兰陵息将茶碗搁至一旁,“抢走本殿下的玉簪的那个人姓甚,名谁,她在哪?哈,真是讨老人家我喜欢的直接呀。”
我微微眯起双眼:“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唔,让老人家我想想。”笑呵呵地欣赏着我脸上的面色不定,兰陵息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后,击掌道:“差不多就是今年年初吧。”
今年年初正是我去往南海秘境之前。原来如此,红绛深在那之前就知道我是谁了。难怪南红国会突然跑去找什么兰陵宝藏,难怪红绛深识破我之后没有立即杀我灭口,难怪……红绛深精心策划的一场远洋,结果只是为了把我引出来。他究竟是吃饱了没事干还是吃饱了没事干还是吃饱了没事干?
如此一想,红绛深会知道我和浣熊的秘密完全是情理之中。
理顺这一层关系后,我总算明白罪魁祸首是谁了:“所以,兰陵息你个老不死的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把我卖出去了?”
“不是卖,是换。”兰陵息大言不惭道。
“换?”我一挑眉,奇怪道:“红绛深又有什么终极情报?”
兰陵息从广袖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其含义不言而喻——
想知道?拿秘密来换撒。
撒你妹夫的撒!
我没好气地吐槽道:“突现这么多终极情报,你不会觉得终极情报变得跟菜市场的烂白菜一样不值钱了么。”
“哪能啊,烂白菜也有烂白菜的好。”
我“哼”了一声,不欲与他争辩下去,而是打算谈别的事情。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自远处响起,且迅速朝这边靠近。与此同时,时宁宥那个大麻烦的呼喊遥遥而来。
“户儿,听说你今日没有外出,我便来你这儿跟你培养感情了!”
闻声,我吓得急忙从椅子上跳起,遂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声,就丢下一旁的兰陵息,独自一人逃走了。
开玩笑,倘若被时宁宥这个麻烦缠上,我怕是一天都不得清净!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跑去找红绛深,毕竟我完全不介意红绛深的所作所为。不过既然已经来了,那就进去看看罢。
想是想得一本正经,可是当卧房的门扉被我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后,我却忍不住压轻了动作。甚至在发现红绛深并不在外间之际,我心底蓦地划过一丝窃喜。
可恶,我到底在窃喜个什么?
这厢我正为自己的诡异心境而懊恼着,那厢从内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水声。
我一愣。
俗话虽说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但也不必这么巧吧。红绛深就如此无聊?大下午的居然在洗澡。
默默腹诽着,我抬起脚步,老实不客气地走进了内间。
却见一片雾气氤氲。
带有温热质感的莫名香味浮动在空气之中,缭绕迷眼。雪一般白皙的胸膛裸露在水面之上,起伏微乱。红绛深尚保持着往脸上浇水的动作,茶色双瞳却直愣愣地注视着突然闯入的我,满载讶然。多湿少干的绯色短发软塌塌地搭在他的额前,恰好有一缕勾在眼尾处。
先前的浮躁之情顿消,我笑眼望着红绛深呆呆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我就奇怪怎的没瞧见你来闹我,原来是躲在这里戳泡泡呢。”
红绛深慢半拍地放下了僵在脸前的双手,红唇嚅动:“狸狸,你进来怎么也不先敲一下门啊?”
装什么装,深藏不露如你,岂会没感觉到我的出现。
懒得戳穿红绛深的小心思,我举步走近他,顺便伸脚勾过了一旁的圆凳,然后就在离浴桶不过三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本来没打算问你的,不过既然你我眼下都这么闲,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地严刑逼供一次罢。”
“什、什么?”这次他是真的没懂。
我二郎腿一翘,抱臂道:“说,你当初引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引你出来?”红绛深试图装傻,却又在被我瞪了一眼后,立时瘪嘴坦白,“当年你抢了我的玉簪不说,还各种羞辱我,我好不容易苦练功夫至大成,把你找出来教训你一顿都不行么?”
这个理由还真该死的符合红绛深的行事作风。
郁闷地一扶额,我又问:“装迟钝骗我很好玩儿么?被我服侍很过瘾么?”
“不是的!”他急忙抬起埋在水里的双手,忙不迭摇手,“我那是因为不知道该用何种面目面对你,所以才一直笨手笨脚,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嗬,你这种话用来骗李时一那个白痴,他都不定会理你。”说着,我倏地站起身来,逼到他的近前,撑着浴桶的边沿,俯下身看他,“来,深深乖,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红绛深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缩,对着手指怯怯道:“一定要说吗?可是我的求婚仪式还没准备好呢。”
求、求婚仪式?搞半天他前段时间一直偷偷与南红国那边通信,竟是为了这种事情?如此儿戏真的没关系吗。
我望着他可怜巴巴的表情,再次扶了扶额。
如今芳时正近雪。
行宫南边的一处花房内,我裹着悉语特意为我缝制的加绒披风,正踮高了脚尖在够木架顶端的那盆百合花。也不知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居然把盆栽全部都放到了最高处,害我好一顿折腾。
就在我耐心耗尽打算使用轻功的时候,背后忽地靠上一具散发着热度的身躯。与此同时,一只手越过我的头顶,轻而易举地拿下了百合花。
绣有菊纹的嫩黄长袖轻轻拂过我的脸庞,带出一缕麝香。
“户儿,往后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做,你只需在一旁等着我来照顾你就行了。”
说话间,来人的另一只手撑上了我面前的木架,将我禁锢在他与木架之间。随着我转身的动作,时宁宥故作温柔的笑容映入了眼帘。
我扯起嘴角,笑得不能再假:“活雷锋公子,交接事宜都已经完成了吗?”言外之意是叫他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
“当然没有。”时宁宥回得再理直气壮不过。见我偷偷翻了一个白眼,他厚颜无耻道:“不过既然户儿你有意在此等我,我说什么也得抛开一切事务,前来与你共叙啊。”末了,他将百合花递向我。
垂目看了看粉瓣白蕊、开得缱绻的百合花朵,我伸手接过,遂仗着低海拔的优势,从他的臂弯间钻了出来。也不管他跟没跟上,我径自往花房外走。
然而刚走到花房门口,我便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竟是下雪了。
簌簌的声响刮过枝上、地面,冷且动人。漫天的鹅毛大雪淋漓而下,于顷刻间粉刷了古老雍容的金陵城。下午时分的日光原本暖得倾人,却因这次突来的大雪而平添倾城。
不过银装素裹的世界向来引人入胜,但也会刺伤人眼。
耳旁刮过一丝柔软,下一刻,一只温厚的手掌盖上了我的双眼。
明明纤美却暗含力量的手掌更合心意嘛,我想。
时宁宥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除了一只替我捂眼的手外,没有任何一处与我相碰。这让我颇为满意,毕竟我实在讨厌与陌生人产生肢体接触。
言谈举止痞却不俗,相处之时进退得宜。就客观来讲,时宁宥确实是一名极具风度的人。
可我向来是以主观说话。
“活雷锋公子,你手举累了吗?累了就快放下来可好。”如是说着,我抱着百合花不动,只等他识趣。
闻言,时宁宥缓缓地放开手,并朝一旁走了两步,与我并肩而立。他那有深意沉淀的褐色双瞳睨着我,叫人无法看透:“户儿,一味地拒绝只会让人更加跃跃欲试,而不是望而却步哦。”
跃跃欲试?就是要让你跃跃欲试不是么。
听出他是在嘲笑我欲迎还拒,我不由反讥回去:“爱好一枝独秀的人可不只是你。难得能够遇见可以一试的对手,我为什么不玩得尽兴一些。”
“噢?”时宁宥眼中绽放出光彩,那是势在必得的雀跃,“你就不怕饵放久了,味儿就淡了么?”
我哼笑出声,难得被他激起几分兴味:“既是如此,鱼儿可准备好被我收饵了?”
“就等你这句话呢。”
语罢,时宁宥一把托上我的腰际,带着我凌空而起,跃上宫墙。
突入大雪使我下意识眯了眯眼睛,以防雪花落进眼里。时宁宥见此,自齿间溢出一声轻笑,遂单手后伸,“铮”地一声拔出了背上古剑。
“想我三年未曾拔剑,‘凌尘’再次出鞘却是为美人扫雪,这下当真是值了。”说着,他执剑的手一转,旋转着剑柄,将迎面而来的雪花尽数扫去。
但见是弄袖挽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