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姑姑们说,晓恬的爸妈是典型的早恋,高中的时候就爱得死去活来,两人成天以补课为名腻在一起。七十年代末那会儿,早恋跟耍流氓没什么两样,一律被视为洪水猛兽。双方家长自然是卯足了劲地拆散这对野鸳鸯,同时互相指责是对方家的小流氓/小妖精勾引了自家的纯情少年。
其实,对于父母来说,用施加压力和阻力的方式来扼杀爱情要因人而异。像那种人来疯或闷骚型的人,外间的阻挠非但不会让他们退却,反倒愈挫愈勇。很不幸地,晓恬爸就是个人来疯,而晓恬妈就是传说中的闷**。人来疯加闷**,强强联手,一对璧人。原本只是情窦初开的眉来眼去,被双方家长这么一刺激,两人跟打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发誓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一折腾就折腾了两年,结果是晓恬爸高考落榜,和晓恬妈上了同一所技校。晓恬爸倒是想得开,要美人不要江山,一毕业就不顾家里反对,迫不及待地结了婚。婚后不到一年,这两个只会谈情说爱,不会洗衣做饭的大孩子就当了父母,迎来了苦命的江晓恬。
曾经有人用游泳来比喻爱情和婚姻的关系。热恋,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奋勇前进,需要的是激情澎湃,为了到达理想中的幸福彼岸而不顾一切;而一旦步入婚姻,则像是沙滩漫步,需要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地缓步前行。
很可惜,晓恬爸妈都不懂这个道理。对于晓恬爸来说,工作有了,老婆娶了,孩子也生了,剩下的就是在吃喝玩乐中耐心地等着四十年后退休,然后继续地吃喝玩乐;而晓恬妈则恰恰相反。虽然到了幸福彼岸,可是她还没游够呢。正当她以无比的激情和耐力准备在婚姻的沙滩上继续以蝶泳的姿势劈波斩浪的时候,一扭头却发现另一半已经躺在沙滩上混吃等死了。
失望伤心之余,晓恬妈开始在言情小说中寄托自己的柔情万种。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国力尚弱,国外黄赌毒这些好东西国人还消费不起,只好从台湾这种相对落后的小省份引进大批的言情小说来聊以**。
晓恬妈将琼瑶小说引为知己,惊喜世上竟然有人和她一样有着一颗好无助好无助的心儿,和一个好迷茫好迷茫的未来。那会儿琼瑶阿姨好像自己也只是个三,还没转正呢,热衷于为婚外情歌功颂德。没多久,晓恬妈这个好柔弱好柔弱的小红杏就踩着成摞的琼瑶小说翻出了墙。
据说墙外接应的那个第三者是个个体户,挣了点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成天惦记着别人家的老婆,有事没事就骑着墙头等红杏。于是,每天晚饭过后,晓恬爸前脚出去打牌,晓恬妈后脚就出去约会了,扔下不到两岁的晓恬给奶奶照顾。
有种说法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如果真是这样,带着绿帽子的晓恬爸在老婆的帮助下早就应该在牌桌上发财致富了,偏偏他却经常输得灰头土脸。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晓恬爸一如既往地输了个一干二净,正光着膀子往家遛,迎面撞见了晓恬妈和三正在约会。
如果晓恬爸常读琼瑶小说,那么他会很痛苦地抓着晓恬妈的肩膀,一边很大力地摇,一边大着舌头一遍遍地质问对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心在流血?天啊?你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如果晓恬爸常读岑凯伦的小说,那么他会很潇洒地告诉晓恬妈:"sorry,达令,前段时间是我对公司的事情太过亲力亲为,忽略你太多。作为补偿,我会和三公平竞争,再次赢得你的心。。。"然后开着劳斯莱斯绝尘而去。
不管这两个场景中的哪一个,三都会比较幸运一点。但很可惜,晓恬爸只读金庸,一套丐帮的打狗棒法耍下来,三落荒而逃,留下牙齿半颗,皮鞋一只。
言情,武打都演过了,接下来就开始黑社会火拼了。回到家后,先是夫妻二人捉对厮杀了一番,挨了打的晓恬妈连夜哭着跑回娘家。第二天,晓恬妈的四个哥哥一起冲进奶奶家的大院,把晓恬爸打成了猪头。第三天,晓恬的三个彪悍姑姑带着三个同样彪悍的姑父和猪头晓恬爸杀到亲家,连砸带打,报了仇出了气,捎带着也彻底毁掉了这桩婚姻。
那天,晓恬刚睡醒午觉,爷爷就带她去了海边。落潮后,海水在黑色礁石上留下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爷爷选了一个浅浅的水洼,很仔细地把里面的贝壳碎片拣出来,以免扎到晓恬的脚。晓恬坐在水洼里,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奶奶中午刚烙好的韭菜盒子,一边不时地摇头摆脑地哼着走调的儿歌,毛茸茸的小辨一高一低的在脑袋后面轻轻晃动着。
午后的阳光把海水晒得暖暖的,水刚好没过她的脚背,几条小小的灰色的鱼儿在两脚间来回穿梭,争抢着掉到水里的肉馅。不时有鱼儿贴着她的小脚丫游过去,感觉痒痒的,舒服极了。晓恬开心地动着脚趾头,仰起沾满韭菜的小脸,冲着爷爷咯咯地笑着,同时把吃得很难看的半个韭菜盒子举到爷爷面前,"爷爷,吃一口嘛,可香了。"
爷爷笑着摇头,满脸的慈祥与哀伤。
晓恬并不知道,就在此刻,她的爸妈正在法庭为把她推给对方而做着最后的努力;而法庭外,姑姑姑父们也抓紧时间和晓恬妈的哥哥们再次大打出手,互相破口大骂;晓恬也不知道,早在一个月前,妈妈刚从医院朋友那里开了精神病鉴定,证明其没有能力抚养孩子。
1983年8月17日,这场闹剧一般的婚姻终于落幕了。从那一天起,晓恬成了一个没有爸妈的孩子。那一天,她三岁零十天。
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没有爸妈的晓恬依然过的无忧无虑。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从来不回家,难道妈妈不想晓恬吗?而爸爸,偶尔回来也是行色匆匆,看都不愿多看晓恬一眼。
晓恬跑去问奶奶,奶奶难过的表情让年幼的她感觉自己问了一个很不好的问题。从此她再也没有问过任何人。但在心底,晓恬却有自己的答案,“一定是我小的时候不够乖,爸爸妈妈生气了。。。”于是晓恬很努力很努力地做个乖孩子,耐心地等着爸爸妈妈回来。
五岁生日的时候,晓恬悄悄地趴在爷爷的肩膀告诉爷爷这个秘密:“等妈妈回来,会发现我很乖,她一定很高兴,会想要亲亲我,抱抱我的。”
上了小学的晓恬依然很乖巧懂事。她会在放学的路上留心降价的菜,然后跑回家告诉爷爷奶奶;冬天的晚上,晓恬会早早地上床给有关节炎的奶奶暖被窝;爷爷胃病发作的时候,晓恬会把爷爷奶奶给她订的牛奶留下来给爷爷喝。。。可是她不再等爸妈了,因为她知道,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
十岁的时候,爷爷走了。爷爷一走,奶奶的身体立刻垮了下来。姑姑们不放心奶奶,决定三家轮流照顾。奶奶拒绝,说除非你们把晓恬一起接过去,离了我,这孩子没法活。三个姑姑沉默良久,答应了。
姑姑们都很善良,但是她们无法接受晓恬,因为她长得太象她妈妈了。常常在不经意间,晓恬会看到到姑姑们眼神中流露出的鄙夷和厌恶。那神情虽然稍纵即逝,但依然犀利如刀地刻在孩子早熟敏感的心底。
十六岁那一年,奶奶,这世上最后一个全心爱着晓恬的人,被查出淋巴癌晚期。病榻前,奶奶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要三个姑姑保证照顾晓恬直到她成年。姑姑们流着泪答应了。两周后,奶奶走了,带着对晓恬爸的失望,对晓恬的不舍和牵挂走了。从此,在晓恬心中,这世上她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葬礼结束那一天,晓恬一个人在奶奶的遗像前守了一夜。黑夜中,海边爷爷满眼慈祥哀伤的脸;入学时老师们同情好奇的目光;姑姑们眼神中无法掩饰的反感与不屑;奶奶临终前的依依不舍。。。一个个记忆碎片从她的眼前划过,凌厉的棱角深深地刺痛着她,痛到无法呼吸,痛到刻骨铭心。
第二天,晓恬谢绝了姑姑们的挽留,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搬回了爷爷奶奶生前的老屋,那个承载了她太多童年记忆的地方。从那一天起,晓恬靠着爸爸每月寄来的生活费,开始学会独自面对困难,面对选择。小到每月柴米油盐的开支分配,大到夏天屋顶漏雨,冬天买煤储备冬菜,晓恬在磕磕绊绊中一点点学会照顾自己,鼓励自己,为自己负责,为自己骄傲,直到进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