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惠述说中,仍然没有忘记那些老玉,吴小力尽管已经经历过那种场面,仍然有点不自在。这个爱玉如命的姚书惠,无论是坐在如玉身边的沙发上,还是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她都会从那个锦囊绣袋里拿出一块玉在手中把玩。纤纤十指轻抚,红的褐的黑的丝带从指缝中垂下来,随着身体的走动摇摆飘拂,像壁画中的仙女。那是吴小力已经见识过的女儿石,但她看不清到底是“大玉儿”还是“虞姬”或者“武则天”。反正那些美人儿已凝固成一个绝美的姿态,任凭眼前这个女人以肉体滋养浸润。此刻的姚书惠,双眉微颦,凤眼轻阖,细长的脖颈支撑着那张瘦削的脸颊,高绾在脑后的发髻纹丝不乱。腰背挺直,步态从容而优雅,神情专注而执着,让人一度怀疑,那些无限重复的词语会是她的口腔里发出。那忽高忽低的声调,会出自她的喉咙。像决堤的洪水,有着泥沙俱下的冲击力。吴小力惊讶她一心多用的状态,或者说是她的镇静。述说并没有影响她盘玉的专注,情绪也丝毫未紊乱她手转动的速度,那些精致的物件在掌中忽而隐没,忽而闪出,仿佛原本就是她的一根手指,与她贴心贴肺地知己。渐渐,她的神情转入痴迷、忧伤,仿佛客厅里没有她的朋友和如玉,只有那些玉。又似乎那些话语原本就是录音带,只需轻轻一按,就会流畅地回响。细细想来,如玉十二年里,每天晚上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看着她玩玉,听着她唠叨,按照她的既定方针做事,日复一日,那是怎样一种情景?吴小力突然不寒而栗。
这块玉你戴上最合适,姚姨送你的毕业礼物。看,丝绳都为你结好了。姚书惠变戏法般拿出一个玉葫芦站在如玉面前,讨好地说。黑色的丝绳挂在如玉白皙的脖颈上,会使她妩媚中增添几分高贵。可吴小力瞥一眼如玉,竟然发现一丝不屑从她眼睛里一闪而过,她真的不知道那玉葫芦的价值吗?如果没有若隐若现的那道暗绺,价值连城,那可是一块羊脂玉啊。为了如玉,姚书惠真是不惜一切代价。
谢谢姚姨,我不喜欢玉。您还是收着自己玩吧。这是如玉留给姚书惠最后的声音。
吴小力发现,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网上的帖子铺天盖地,全是关于“魅力青春大使”大赛的,甚至可以说全是针对如玉的。有说她给评委送了礼,有说她在洗浴城做按摩女,有说她频频跟多个男子约会,说的最多的还是她家的历史。说如玉八岁就和一个锅炉工乱搞男女关系,这样一个不洁的女孩儿做魅力大使,有违大赛的初衷,会玷污了所有的参赛者。说她领着自己的母亲和舅舅去捉父亲的奸,把舅舅送上断头台,把母亲送进监狱的高墙,这样没有爱心的女孩怎么能承担起魅力大使的荣誉称号。说吴小力为如玉开后门,是为自己做后续新闻,想夺报社总编辑的位子。说姚书惠想靠养女的成名给自己的文化公司增加无形资产。还说姚书惠和丈夫分居是因为丈夫非礼了养女。又说姚书惠是拿养女做交换,致使丈夫同意维持现状不离婚。那张十二年前的照片在网上赫然醒目,八岁小姑娘惊恐的目光如一支箭,又一次射中吴小力的心脏,令她疼痛难忍。她似乎看到那目光中透出的不再是惊恐,不再是无助,而是质问,是疑惑,是对整个社会的不信任。尤其是如玉大赛时着泳装、最后戴花冠的照片,甚至截取了大腿和胸部部分,嘴唇部分,特意放大,不堪目睹,看得吴小力心惊肉跳。
可谁也无能为力。去起诉寻求法律帮助吗?可那样只会造成对如玉更大的伤害,对簿公堂的结果是使如玉又一次亮相于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暴露无遗,其后果可想而知。吴小力能做的,就是不去上网,不去看那些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的文字,不去让那些淫秽下作的声音污染自己的器官。可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谁能阻挡别人的眼睛和耳朵,谁能去纠正别人的舌头,又有谁能改变别人的观点?网络不是报纸,有总编辑的思想,有记者的正义,有主管上级的规则。哪怕是一张生活小报,也有起码的职业道德。但网络不是,没有人能主宰它,限制它,规范它,它的力量大无边。吴小力是做新闻的,如今却被最时尚的新闻形式所主宰,不敢上街不想开会不能到公众场合中去,甚至不愿意去买菜。她怕别人好心或者恶意的询问,她无法回答别人所提的那些意想不到的问题,她更不想让自己陷入有生以来最尴尬的境地。她的手机里天天有无数的短信进来,质问她谴责她咒骂她,可她不敢也不能去回复对方,为自己正名或解释。她座机的铃声不断响起,她的电子信箱里邮件爆满,她知道,一旦拿起电话,自己就会被卷进去,那是一个不知深浅的漩涡。不用问,也知道姚书惠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吴小力掐掉电话关闭手机,躲进卧室,对连续不断的门铃声置之不理。只有时间能让这一切恢复正常。她甚至期盼小城能在一夜之间有奇闻发生,一件迷雾重重的凶杀案,公安干警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胜利归来,或者,一位官高位显的人物被纪检部门双规,那样就会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迅速忘记跟吴小力这三个字有关的一切新闻、旧闻。
如玉来了,什么都无法阻挡她,她跟在修下水道的工人后面进了吴小力家。吴小力家的卫生间已经三天不通,臭气弥漫在屋子里。她坐在沙发上时,吴小力突然特别的后悔,看着眼前的女孩想,她怎么就像我生命中的一劫,躲也躲不过?
两人默然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窗外传来市声的喧嚣,使屋子里更加寂静压抑。对不起吴姨,是我给您惹麻烦了。如玉的声音嘶哑,嘴唇干裂,眼泡红肿,眼圈发黑,皮肤黯淡无光,神情疲惫不堪,甚至憔悴。那个光彩照人的如玉消失了,好像一朵玫瑰,刚刚开放就遭到一场暴雨肆虐,落红满地,谁看了都会备生怜意。
不怪你,也许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如果十二年前我不拍那张照片,或者说,不把照片公布于媒体,就不会有这许多的麻烦。拿到这顶花冠,你可以去拍广告做模特去干你想干的事情,你本应有一个灿烂的前程的。可这一切,都出人意料。吴小力终于真诚地把藏在心底很久的话说出来,神情里满是歉意。
您没有错,吴姨。没有您当初的照片和文章,我现在也许是第二个桂子,在洗浴城用自己的嘴唇为那些男人带来快乐,那是万劫不复的地狱!就这点我永远感激您。再说,没有您我也拿不到这个花冠。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忘不了过去,总是要把那些事拿出来说事?他们难道不知道我那时才八岁吗,我要是知道父亲在干什么,知道母亲和舅舅会杀人,买一麻袋奶糖给我我也不会领他们去堵那个门。还有,就算那个男人强奸了我,我有什么错?何况他只是抱了我摸了我?不是您和姚姨及时出现,也许他会强奸我,那我这辈子还会有活路吗?
吴小力一下子轻松起来。看来你比吴姨坚强得多,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吴姨会帮你的,尽我最大努力。无形之中,吴小力已站在了如玉的立场上,尽管她明白这与姚书惠的嘱托背道而驰。可她真的想帮如玉,帮她躲过这场风波,躲过人们的言语中伤,起码不要让她的毕业受影响,至于工作,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她希望自己的帮助能稍稍减轻自己良心的谴责,能挽回对这个女孩的伤害,能使自己日后有一个平静而无悔的心境。可如玉的话彻底打碎了她的想法,吴小力在日后不止一次地忏悔:有些错误是永远也不能犯的,因为它永远也不给你改正的机会。
我跟顺风房产公司胡老板签了一年合同,他给我一套凤凰山庄的别墅,我给他当一年情人。一年后别墅归我,他走人,我们两清。如玉说这些话时冷静而沉着,好像在说买一件衣服不合适又扔掉似的。
那一年后怎么办?吴小力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小心翼翼地问。
我跟画家签了三年合同,我当人体模特,他画我的作品归我卖,一年后开始执行这份合同。吴姨你不会看不起我吧?我不想要婚姻,父母的婚姻、姚姨的婚姻让我看透了婚姻。我也不想一辈子给男人当情人,情人当久了不就是一个没有法律认可的婚姻吗?被男人扔掉是早晚的事。我更不想谈恋爱,现在哪里还能找到真正的爱人?何况我这样的女孩!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只出卖一年自己,那栋别墅卖的钱足够我去南方开一个小小的画店。至于以后,我还没想好,也许我会继续当模特开画店,也许我会浪迹天涯,但我绝不会去做图书管理员。
你不觉得这代价太大了吗?给别人当一年情人会毁了你一生的,你还年轻,这样的人生开头是否太轻率了?咱们商量商量,看还有没有更好的路可选择好吗?吴小力竭力放下长辈的架子,尽量用平和的口气与如玉对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用姚书惠的方式去阻止她,那样会适得其反,结果是把她更快地推向她不想看到的境地。
当情人怎么了?现在有几个人没有情人!我是处女,是魅力大使,他拿一套别墅来换并不吃亏。至于我,权当结一次婚又离了。我们两厢情愿。本来我没有打算这样,我以为会凭这顶花冠找到一个我喜欢的工作。可我错了,没有谁能真正帮我。如今我已经别无选择。学校把我开除了,就差一个月拿毕业证了,可他们就这么无情。
为什么,开除的理由是什么?
有人偷拍了我在洗浴城咖啡座的照片交给学校。还有我与男人约会的照片。
谁干的?怎么如此卑鄙!吴小力惊讶又气愤。
还能是谁?肯定是那些没有拿到第一名的,不服气,嫉妒。吴姨您知道校长怎么训我吗?你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遗传,是家教不严,你们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那个养母还找到学校,跟我们大吵大闹,说我们管理有问题,要与学校对簿公堂,那就先请你回家接受教育去吧。我们学校没有这个能力改变一个人的遗传基因。您说姚姨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难道不清楚这样做带来的后果吗?我甚至不敢去宿舍拿东西,同学们冲我吐唾沫,骂我妓女。邻居们指指点点,说我没良心。我就像一个被丢弃在路边的破罐子,谁都想踢一脚。起初想聘用我的公司也纷纷解约,就连生态园也把我的照片撤了,学校这么做就像雪上加霜。如玉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吴小力递过纸盒抽一张给她,她捂住眼睛随即号啕大哭。
你别急,我去托周教授找找校长,看能否有挽回的余地。最起码把毕业证拿到手,将来找工作离不了。等她止住声平静下来,吴小力说。
用不着了,吴姨,我找过周教授,校长不也是他的学生吗,可这一切都没有用,周教授根本就没让我进家门,仿佛我是一个骗子,当初可是他鼎力相助才拿到冠军的啊。我想过了,一个体育专科毕业证对我没什么用。我说过,拿未来做回报这个代价太大,一个人有几个未来?现在我要先挣钱,挣了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偿还姚姨为我的付出,我会用超出几倍的钱来偿还她为我所做的一切,不然,我以后会活得不快乐。一辈子都不快乐。
可是,你姚姨的心姚姨的爱你拿什么来还?她为你剪指甲洗内裤,接你上学回家,为你辅导作业,带你去看妈妈,彻夜守在你病床前,培养你教育你,你拿什么还?这份比妈妈还妈妈的情意,拿再多的钱能偿还得了吗?吴小力有点激动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有,为了你,自己的丈夫都跑到别的女人床上去了,家庭破裂,这是多大的代价,你偿还得了吗?
吴姨您错了,正是卫叔有了情人,姚姨才接我回家。说到底,她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不是我,她们这些有钱人,高尚的精神在哪里体现?是我,给了她做善事的载体。是我,给了她出名的机会。是我,给她的文化公司带来无形资产。是我,使她的那些钱收到了最大的社会效益。是我,抚慰了她一个怨妇寂寞的夜晚。是我,弥补了她没有女儿的缺憾。是我……
“啪”的一声,吴小力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挥出去,如玉的脸颊上顿时有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她的目光中先是惊愕,继而委屈,泪水盈盈,忽然扭头。再转过时已无泪光,是一种看透一切的沉静。吴姨,咱们清了,两不欠了。这是买小灵通借您的五百块钱,谢谢您当初的慷慨。她把钱从包里掏出来放在茶几上,动作从容而坦然。
我走了,希望您为我保密,吴姨,在我妈妈出狱之前,我把您看做唯一可信赖的人。我还想说,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宁可去福利院,因为在那里,起码我还有自由。我是人,不是一块石头,可以让姚书惠任意揉搓。说完,她拉开门走出去。听着她皮鞋蠹蠹的声音在楼梯上渐渐轻了,远了,吴小力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揉搓”两个字,像那记耳光,久久响在耳边,挥之不去。
她举着手,呆呆地看着刚施过暴虐的五个手指,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失去控制,挥在一个女孩子娇嫩的脸颊上。那种痛,丝丝缕缕涌上心头,漫延开来,顺着血管,直抵神经末梢。
如玉失踪了。姚书惠在电话里对吴小力说,声音充满无奈。
其实吴小力知道她并未离开凤城,因为她看到那个房地产商胡老板仍然出入在高档酒店,高尔夫球场,以及电视屏幕上。可如玉却再也没有撞入她的视线。她想如玉真的被关进了笼子,自愿地做着一只金丝鸟,履行着对那个男人的承诺,等待着一年期满的自由,然后去履行第二个合同?她无法想象如玉的生活和状态,无法想象那种交换的男女关系,无法体会那种人生滋味。她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坐在书桌前,翻开那本日记,对着那张照片,一次次反省自己。可她没有对姚书惠透露半点消息。她跟着姚书惠,隔三差五在凤凰山庄的路口守候。在各大酒店的大堂里盯着电梯口。在咖啡馆、茶吧、健身房、游泳池、美容院、舞厅、高尔夫球场,盯着一个个年轻女孩的面孔。在如玉所有的同学家去询问。在商场的如潮人流里去寻找。然后,坐在姚书惠的家里,听姚书惠讲述如玉的成长过程。吴小力不但忍受着独守一个秘密的痛苦和煎熬,忍受着来自世人的嘲讽和曲解,还要忍受来自好朋友姚书惠的一次次抱怨和“骚扰”。她认为这是生活对她的惩罚。无论怎样,这一次她要坚守对如玉的承诺,这是她做人的底线。
没有一年,姚书惠变了。她不再在古玩市场上溜达,渴望捡漏。她的那些女儿石藏在绣袋里,似乎忘记了一般。她把文化公司盘给别人,不再抛头露面。她拒绝朋友聚会,哪怕两个人的范围。她偶尔会打电话给吴小力,告诉她她在植物园看见如玉的背影了,可追上去不是。你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太像如玉了,连穿的袜子都像我买的那种纯棉线袜。可不是,我只能给人家道歉。我还听见她对男朋友说“神经病”,哪怕说我疯子呢,只要能找到她,我一定能感化她,使她回到正道上来。我想她离开我一定会后悔的,没有人会像我那样关心她爱护她。她只是一时犯糊涂,我得给她台阶让她回来,就是她妈妈回来,也给不了她这样优裕的生活环境啊。姚书惠的执着让吴小力动摇了,差一点告诉她如玉的真实情况,可她不能。她想起那天如玉回家后,姚书惠与她像审问一个犯人。想起姚书惠一边把玩手中的女儿石,一边滔滔不绝。想起她将要安排如玉的职业、对象,结婚,生子,以及将来她母亲出狱后的一切。想到她要把如玉塑造成她想要的如玉,想到如玉临走前说的“揉搓”那个词,吴小力就不寒而栗,把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只要不说穿,姚书惠就还存有一个希望,一个永远不醒的梦,一个没有止境的追求,那是一个让她的心能够安慰安宁安静的栖息地,有阳光、鲜花和草地,清澈的溪水,有如天籁般的旋律在流淌,荡漾……
吴小力有了一个习惯,每逢出差,总要去逛画店,目光在那些人体画上停留。她总忍不住猜想,如玉此刻是在海边的沙滩上,还是在葱郁的椰林里?或者……
(原刊《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