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架镂空的仿红木屏风,梅一民成为这晚沙龙的旁观者和局外人,没有陷入叙旧的尴尬。有了女儿,有了亲人之间才会有的温馨和随意,这种曾为梅一民不屑一顾的形式就华彩万般,就足以使他陶醉。人就是人,喜欢群居,他梅一民不过一退居二线的副处级干部,修炼不到弘一大师的分上,装模作样才是真俗,俗到了家。
女儿从包里掏出一本书,举在他眼前,看清封面那行字,猛然站起来一把夺了过去,像是当年故意与女儿抢一块巧克力,那种迫不及待让女儿好一阵得意。
这是样书,怎么样?如果满意我就让他们开印了啊,还能赶上十月的书市呢。
用手轻轻抚摸着封面,用鼻子嗅嗅油墨的清香,梅一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漂亮啊!百感交集,诸多滋味,复杂而又混乱。看不够啊,看着看着,腰板挺起来了,气也粗了。看着看着,像是用手捧着一捧洁白如莹的雪,突然就有了一种稍纵即逝的恐惧泛起。梅一民抬起头,望着女儿,你怎么会掺和进去?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你那同学能耐挺大,开印五万册哇,他们可赚海了,比你的版税还多呢。
梅一民警惕起来,是不是你妈弄的?还是你凭借你妈的关系?那我成什么了?丈夫不受嗟来之食,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这书我宁可不出!说着把书扔在茶几上,撞倒了茶杯,又赶紧拣起来,用袖子急急揩去溅在上面的水珠。
看我老爸,还真不为五斗米折腰呀?不是老妈,是我,也没有借老妈的关系,是我朋友帮忙,放心了吧?踏实了吧?没听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怎么现在还有爸这样纯洁可爱的人哦。女儿笑得咯咯咯,鸽子一般令人疼爱。
你见你妈了吗?她说没说什么?梅一民迟疑地问。
哎,你真在乎我妈的意见?
看梅一民有点不好意思,女儿接着说,我妈连你的事提也没提,自个儿琢磨去吧。她一打电话就是问我还考不考人大的博士研究生,到北京开会我连她面也没见上呢。
那你这次回来真没见她?这书真跟她没关系?
她带队去江苏考察了,我只能在家呆三天,见不上这革命的妈妈喽。
一遍遍看着新书上“梅一民着”那几个字,梅一民心里像是熨斗熨了一般,舒展得无法形容。与这相比,磨坊毁了算什么,八万元贷款算什么!他没有想到这本书带给他的成就感如此强烈,在心里翻江倒海,一浪一浪往上涌,比与女演员站在台上领奖还要强烈,比自己当初提了副处还要强烈,比女儿拿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还要强烈。他以为自己这把年纪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了,怎么眼泪怕都要忍不住了?这不叫女儿笑话吗!
可他却一遍遍地问女儿,出版社真的不怕赔钱?我这书稿真的有市场?你读了没有?你爸这够得上锦绣文章吧?我就知道这好文章是不会被埋没的嘛,这选题的独特,这思想与艺术的完美结合,这遣词造句的规范,是你爸的倾心之作哇。你爸当年是校园才子你知道不?不然你妈怎么能看上我死缠烂打地追我?哎,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你得告诉我真话啊,别一个劲笑,不然我就算了。
哎呀我说老爸你烦不烦哪,反正不掏您兜里的钱不让您去推销书,可以了吧?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女儿就未必连这点事都搞不定?你看你满头的白发也不说去染一染,真的跟我妈站一起,不知道的怕要说我妈是二奶呢。赶明儿去北京,你女婿说不定认错人喊你爷爷呢。
你这孩子怎么嘴就没个遮拦呢?这书你反正得给我说明白,我还没最后决定出不出呢。哎,你刚才说可以拿多少版税?你是有功之臣,爸将来给你分一半。
算了吧老爸,你那一半还不够我买一盒化妆品呢。女儿撇撇嘴。
别吓唬你老爸。这可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呕心沥血之作啊。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钱来得正大光明,这钱挣得有意义。对吧?我想正式告诉你,我不准备跟你妈再站在一起了,你以前不是劝过我早离婚早解脱么,原来是怕伤害你,一直拖着,现在你翅膀硬了飞走了,我也没有了顾忌,也要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你那新生活就是躲进磨坊?是排斥一切现代化?是点蜡烛生煤炉喂牛种苜蓿?爸你可是越活越倒退了哇。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是21世纪,谁还离婚呀。婚姻不就一形式么?不就一生活习惯么?你们这代人呀,总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该离婚的时候拖着不离,该享受生活的时候却选择受罪。
女儿招手唤来服务生,说,一杯XO。
服务生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只有茶,给您来杯特级乌龙吧,台湾的。
女儿挥挥手接着说,我说你还真为一个保姆离经叛道,值不值呀?如果是一大美女,是章子怡林青霞还差不多,落个晚节不保值了。你说你跟她是爱情?是感情?我看都不是,只是跟我妈较劲儿罢了。不信你跟她结婚试试,同居和婚姻根本就是两码事哦,你不懂哦我的老爸。你老土了。
梅一民愣住。想了想说,你不要用年轻人的观念来评价我,我想了好些年了。刚开始是怕你心灵受创伤,后来是怕影响你妈的前程,咱们这里一个离婚女人在仕途上走不通的。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还等什么?我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下场的,可我现在落了个这样下场,你们都风光了,我一无所有哇,临退还是个副处,比你妈低两级呢,我的脸面往哪儿搁?那我总该活得自在些吧?从现在起我不再为任何人活着了,我要为我自己活,就是没有作为,起码活得轻松,活得痛快,活得自由自在吧?你不要撇嘴,如果你经历过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你就会理解你爸爸的所作所为了。梅一民竟然有点哽咽,往事一一袭来,皆是委屈。
你得了吧老爸,我是谁?我是你女儿,你心里那点事能瞒得过我?我已不是当年的小丫头,我儿子都能在北京的保利剧院举办小提琴演奏会了。我知道你有一肚子委屈,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自己的青春,没有你的付出就没有我和妈的今天。可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你爱我们,你为了我们心甘情愿地在付出你全部的爱。可你并没有亏本呀,这不是做生意,得算成本投入产出效益。首先我们也爱你对不对?你在我们心中的位置是谁也无法替代的不是?亲人之间的爱值多少美元多少人民币你说?你当初付出这些爱时真的是很勉强吗?如果勉强为什么不早点醒悟呢?为什么尘埃落定了才在这儿委屈呢?这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你不懂,我和你妈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们是有过爱情,可那是过去的事,是在学校里。我在你妈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位置,从一结婚我就意识到了。我是她的丈夫,可当她工作起来,她的工作就比我这个丈夫重要得多。我这个丈夫只是她在这个社会中需要的一个形式。是她的一件摆设。我理解她的追求和事业心,可我不能容忍她不在意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承认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微不足道的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不是?尤其是近两年,她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硬,在外面一脸假笑,酒桌上还讲什么黄笑话,比男人还男人,让我听了都脸红。回家来兴奋感立马消失,连话也不想说,偶尔说几句就是讲话的口气,我是她的下级吗?你说这女人一搞政治怎么就变得不像女人了?她当年在学校可不是这样啊。你说等她退了休没有了事业可干,我整天在家看她那张脸,当她的下级听她训斥,我还怎么活?
哪儿有你说的这么严重?纯粹是你自己的感觉而已,叫我说你是自寻烦恼。其实,你们之间最大的悲剧并非家庭背景和文化上的差异,而是性格。坦率地说,当初你根本就不应该选择她,在政治前途上,你们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你再较劲儿也没用。我妈就是嫁给文化部长,她也是她,决不会放弃自己的追求,舍弃自己想要的东西去成全男人,你不行,这就是你们的根本区别。
如果像你说得这样简单,你爸爸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年,还会从头再来?夫妻之间的事说不清楚,有时候连夫妻两人都说不清楚,何况你这个做女儿的?有人说年轻时过爱情,老了过感情,我是两头都靠不上哇!你不懂,你不懂啊。这糊糊涂涂多半辈子就过去了,再糊涂下去就全完了,你都不理解爸爸,谁还能理解呢?你再不支持爸爸,爸爸真的无路可走了。梅一民又哽咽了。
可你找个保姆就不糊涂了?要我说这才是大糊涂。你说,说心里话,你对阿姨真的满意,你们真的有感情有共同语言?叫我说,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不信你试试,如果你非要与妈分手,那就该找个更合适的才是,她不是那更合适的,我认为不是。你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再努力也无法拉近的差距。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猴子不会变成熊猫,熊猫也不可能变成老鼠。
女儿像个小巫婆,梅一民顿时无言以对。心的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仿佛一件心爱的瓷器被撞掉在地上,成了碎片。美丽而永远无法复原的一堆碎片。
所以我对我妈说的考人大博士研究生根本不感兴趣,我可不想成为她的翻版。爸我给你说你可先替我保密啊,我辞职了,那个大楼我越来越没有兴趣。女儿及时地换了话题。
那你要往哪儿调?这可不是小事情,当初为你进那栋楼你妈可费了不少劲,她要知道了非气坏不可。
看你还是惦念着我妈不是?露馅了不是?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有我的兴趣。哎我说老爸,看你是我老爸,给你透露点小秘密,对外界我妈可一直都说你是在山上养病呢,差一点连我也瞒过了。你可别让我妈的忍耐度超过极限哇,那时看你怎么收场?我可真佩服老妈的坚强啊,不愧是玩政治的,只那心计,两个你也比不上。别不服气老爸,换了别的女人,还不早打上山去了?那不就成全你们了么?
一番话说得梅一民目瞪口呆。一阵悲哀。
又一阵悲哀。
自己以为的惊天动地,原来就这样的波澜不兴,不值一提。
这天夜里,送女儿上飞机后,梅一民对出租车司机说,去文化局家属院。
车子拐过弯后他突然喊,直走吧,还是先去医院,北郊的博爱医院。不,前面拐弯。司机放慢速度说,老师傅,想好了,到底去哪儿?前面拐弯可就离医院越远了。
梅一民眼前晃动着一片灯影,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方位感,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
冬之吟……
(原刊《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