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县公安局的警察和校长、教导主任、文龙老师以及班主任,我把那天晚上发生在师杰老师房间的事详细地叙述了一遍,有人在做笔录。他们问的很仔细,在师杰老师为阴兰兰揉肚子的姿势和关没关电灯的细节上,在阴兰兰让师杰老师揉还是师杰老师要为她揉的问题上,在他们有没有脱裤子的问题上,我叙述了一遍又一遍,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可是他们认为我在撒谎,他们说:“你去裴纹老师房间拿药那个时间,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裴纹老师一直找不到药放在柜子里还是抽屉里,找了好半天,我拿了药回来师杰老师就让阴兰兰吃,吃了我们就回宿舍了,裴纹老师可以证明我没有说谎。”
“你骗人也不能骗我们哪?裴纹老师都说那个时间很长,说她给了你药就休息了,他们干了什么你最清楚,你还不说实话?你还想入团呢?真是和你老子一样反动,再不老实就开除你!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揭发他们的犯罪行为,这是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的实际表现;一是负隅顽抗,与人民继续为敌,最终被学校开除,毁了你的一生。
你选择吧!眼泪是救不了你的!”
警察的话和他身上的警服一样使我陷入从未经历过的恐惧,面对虎视眈眈的老师和警察们,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身体都不是了自己。他们为我指出的道路就摆在面前,那是一条他们认为的阳关大道,我想做一名好学生,想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就必须走向那条阳关大道,那是我多么希望踏上的一条坦途啊!踏上去我就会如愿以偿,就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和未来,就会做一个像裴纹老师那样的女子,就会拥有一个如同文龙老师和裴纹老师那样幸福的家庭,这不是我久久以来就梦寐以求的人生么?他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我,眼光里充满希望,希望我这个十四岁的女孩乖乖地听从他们的教导,按照他们的思想说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可我的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像是一曲我不知道名字的世界名曲,那声音由弱渐强,潮水一般裹挟了我,震撼着我,使我突然变得从来未有的清醒。我的良心告诉我,也许阳关大道的前面就是万丈深渊,一脚踩下去,我将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永生得不到超度。我的眼前升起一团乌云,使那条阳关大道在刹那间变的黯然失色,而一条小路,崎岖艰险荆棘丛生的小路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愈来愈清晰,我明白自己如果选择它,会让我鲜血淋淋,甚至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可我已经隐约看到,在顶峰有旖旎风光向我频频招手,她像彩霞一般瑰丽,像松涛一般使我豪情奔涌,会让我在另一个世界安然地享受终生。
这时,阴兰兰的哭声突然从隔壁房间冲出,像葬礼上入殓时孝子的嚎叫,伴着“梆梆梆”的钉子钎入棺材的声音,让人有一种末日降临的绝望。随即就听见她边往外跑边喊道:“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我们什么也没干,你们冤枉人!冤枉人!”随即就有人把她又拖了回去,她的哭声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堵在了喉咙里,却让我感到它一直响彻在校园里,惊天动地,一直响彻在我日后的每一个日子里,撕扯着我的心灵。
最后,公安局拿过厚厚一摞写满情况的纸,把印泥盒打开放在我面前,我用手指沾了印泥,看着欧阳惠珠四个字,重重地摁下去。那如血般鲜红的指印,在几双失望的眼睛的盯视下是那么微小,却将证明我没有说谎,无论怎样地威逼利诱也没有说谎。那是我为自己的良心坚守的最后一道底线。那个指印将带着我成长的痛苦和心酸的记忆,伴随我的一生。我庆幸没有人问我关于藏书楼上发生的那件事,我当然也不会说出去。我感到阴兰兰也没有说出去,她够朋友,她要是说出去了,我还隐瞒得了吗?
奇怪的是,第二天一辆警车开进校园,把文龙老师和阴兰兰也带走了。接着,老校长和教导主任被一层层的大字报糊在房间里整整三天,整个校园里写了黑字的报纸铺天盖地,许多老师的名字横着或是颠倒着出现在上面,我的“欧阳惠珠”四个字上还用红笔打了八叉,从未有过的气势汹汹,连食堂门前挂抹布的铁丝上也挂了报纸,在风中哗哗作响。操场上整夜灯火通明,一堆一堆的同学在辩论,在叫喊,在振臂高呼,让我日夜心惊肉跳。
两个月后,裴纹老师回到学校,做了团支部书记,并在入团积极分子学习时做了就职宣言,声称要把我们二中的团支部搞成全县的模范团支部。生过孩子后的裴纹老师剪掉了那两只齐腰的大辫子,穿一身草绿色军干服,比以前似乎更漂亮了,漂亮得让我觉得陌生。她的眉宇间少了以前让我迷恋的那种神韵,多了些我不喜欢的一种东西,什么东西我却一时说不准确。我奇怪自己怎么就再也没有了写入团申请书的冲动,我曾是多么的喜欢这个姐姐一般的女老师啊。就因为团支部书记再也不是师杰老师了吗?当然不是,那么为什么?我又说不清了。多少年后我反思自己,其实还是不说出来最好,那是我少女时曾经的一个梦想,我不愿意那美好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空有着五颜六色的斑斓,却脆弱得不堪一吹。
裴纹宣布文工团解散,成立了“东风吹”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没几天,邓天才老师也宣布成立了“井冈山”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把一年级的新生拉了过去。两个宣传队仍然像以前一样每天下午排练,可是再也听不到师杰老师的琴声,见不到他那亲切的面容了。两个队比赛一般,节目排得很热闹,学校里停了课,整天莺歌燕舞。一队排舞蹈《北京有个金太阳》,二队就排舞蹈《北京的金山上》,一队搞组舞《长征》,二队就搞《毛主席语录联唱》。那天一队演《草原红卫兵》,前院的舞台上正马蹄声声,台下二队的队员们却扔起了砖头瓦块,一时台上台下乱做一团,有血滴在台上的黄土中,腾起的尘土弥漫了整个院子,久久不肯散去。
那一天,我们看到裴纹老师照片上的海军军官来到学校,他可真英武啊,他在学校转了一圈,把小夏送给了山里的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就走了。我不明白裴纹老师为什么要把小夏送给陌生人,我想小夏离开妈妈时肯定哭得很伤心,她才刚刚两个月啊。
阴兰兰再也没有来上学,据说她原来的对象不要她了,她重新嫁了一个,在很偏僻的山里,是个死了妻子有两个孩子的二婚头。接着,我和潘解放都回到了生产队挣工分,因为学校再也不上课了。同学们成立了各种战斗队,打着红旗,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去北京延安等地串联,他们都是出身好的同学,没有一个串联的队伍愿意要我,还有潘解放。
那天潘解放在桑树涧那棵大桑树下等我,把一包熟透的果实塞在我手中。我们坐在涧边,他告诉我:“你不知道吧?师杰老师被关在监狱里,可能会判三年徒刑,罪名是破坏军婚。”看到我惊讶的神情,潘解放又说:
“其实那天夜里,就是星期六那天,师杰老师下午就回了县城,他为什么晚上又悄悄回来呢?他不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不知道我们从下午就藏在二进院子的厅房里,一眼也不眨地盯着藏书楼,憋得我差点尿了裤子,文龙老师硬是不让我们出去。后来,师杰老师和裴纹老师一前一后上去了,后来就悄悄关了楼门。”
“再后来呢?”“文龙老师叫我和刘民生一起在藏书楼下把守,然后他就和邓天才老师脱了鞋提在手上,蹑手蹑脚上了楼梯,一脚就踹开楼门闯了进去。我要是知道是抓奸,打死也不会干的。”他真的很后悔,我看得出。
“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情?像国民党特务。”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你还说我呢,你……”潘解放没有说下去。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写给潘解放的信,信里提到的那个秘密,想起了公安局一遍遍地审问我,想起我像守护自己的生命一般守护着那个秘密。
“你知道阴兰兰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是文龙的,所以他要判得比师杰老师还重,可能超过十年。阴兰兰比刘秀秀还坚强,他们都认为这个孩子是师杰老师的,要不是最后阴兰兰检举文龙在桃花洼强奸了她,师杰老师可真要把牢底坐穿了。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还是忍不住,你不知道吧,阴兰兰已经死了,死于难产。就是与文龙的那个孩子,也死了。”
我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把那声音深深地埋进心底,在以后的岁月里无数次地想对阴兰兰说:对不起。如果岁月可以从头再来,那多好。可阴兰兰你能听到吗?
我久久地坐在涧边,与潘解放相对无语。潘解放摘的桑葚全是熟透的,黑紫黑紫的,玛瑙一般盛在碧绿的蓖麻叶子上,漂亮得如同一幅静物写生,让我不忍去动。我轻轻地拈起一粒,慢慢塞进嘴里,片刻的甘甜后是无尽的苦涩。它将随着岁月的流逝,愈来愈浓,愈来愈烈……
(原刊《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