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六,阴兰兰跟我都没有回家。我们去了师杰老师房间,门开着,灯也亮着,却不知师杰老师去了哪里。阴兰兰说:“你跟我来。”她拉着我的手,顺着廊子往后走。走到藏书楼下时,她蹲下来脱掉鞋提在手里,也示意我跟她学。我的心跳起来,觉得自己像是地下党去搞什么秘密活动,又刺激又兴奋。我们光着脚来到楼梯后面我每次背书的地方,那里有我搬的一摞做板凳的砖头。我们俩屏声息气,似乎听到楼上有一丝隐隐的声音传来,越过我们的头顶。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人进过藏书楼,那上面的声音是人还是鬼?想到楼后一踩就唧唧作响的叫声和有关叫声的种种传说,我顿时毛骨悚然,想站起来跑,阴兰兰一把按住我的头。上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沿着楼梯下来,响过我们的头顶,顺着廊子飘进了师杰老师的房间。天啊,是师杰老师,他在上面做什么呢?听着师杰老师关了房门,我站起来要走,阴兰兰又按住我的头小声说:“还有一个呢。”上面传来轻轻的锁门声,然后一个身影飘然而下,夜色下鬼魅一般,飘过排练大厅,一拐弯进了裴纹老师的房间。其实,从她走路的姿势,我早已看出她是裴纹老师了,只是我没有过早地说出来。他们去藏书楼干什么?又没有开灯,又选择这样一个其他老师和学生回家的夜晚。我突然想起自己下午刚刚帮裴纹老师送去的报纸,想起师杰老师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报纸角上那个用铅笔写的“老”字时的神情,这一切有没有联系呢?我又想起了文龙老师的话,一男一女在一起是要出事情的。我有点明白了。
我们再走到师杰老师门口时,他的灯关了。阴兰兰要敲门,我把她拉回宿舍。阴兰兰愤愤地嘟哝:“无耻,不要脸!”“你说谁不要脸?”我问。阴兰兰不回答也不睡觉,继续唠唠叨叨:“你没发现?自从裴纹老师进了文工团,师杰老师就很少回县城的家了,本来就对老校长介绍的这桩婚姻不满意,这下就更不喜欢于虹了。”“裴纹老师真不要脸,勾引师杰老师,师杰老师不该上裴纹老师的当。”我说:“为什么是勾引呢?为什么是上当呢?”阴兰兰说:“你不懂,裴纹老师是军婚,师杰老师会吃亏的。”我说:“海军多好呀,裴纹老师为什么还要勾引别人呢?”阴兰兰嘲笑我,“你又傻了不是?海军再好,远水解不了近渴,一年才去见一次,哪行呀。”阴兰兰的话让我越听越糊涂,她不耐烦了,让我跟她发誓,不把今天晚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我跟她拉勾,我们共同说:“向毛主席保证,谁说谁是反革命!”
坐在被窝里阴兰兰说:“你看着,我要用实际行动拯救师杰老师。”我说:“你怎么拯救呢?什么叫实际行动呀?”她不回答我,用脚抵住我的脚睡着了。
又一个星期天下午,排节目时阴兰兰突然就倒在了地上,直喊肚子疼,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她抬进师杰老师房间,让她躺在床上。我乐得一个人演《逛新城》,与潘解放排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乐队都不耐烦了才停止。我去喊阴兰兰回宿舍时,她还躺在师杰老师的床上,手捧着师杰老师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喝热水。突然她放下杯子直喊:“还是疼得厉害,你为我揉揉吧?”她又用平日看师杰老师的眼神,甚至还多了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看着老师。师杰老师说:“惠珠你去看看裴纹老师回来了没有,她应该有办法的。”可裴纹老师的灯黑着。师杰老师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叠他新画的漫画让我坐在桌前看,他隔着阴兰兰的衣服把手放在她喊疼的地方,轻轻揉着。师杰老师一停下来,阴兰兰就喊疼,老师只好继续揉。一会儿,阴兰兰又喊这样不行,她让老师上到床上,用两腿压住她的肚子,说这样才能减轻疼痛。我突然就想起了她对我说过的她爹为她娘揉肚子的事,脸顿时发烧起来。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裴纹老师的脚步声,她一把推开门,师杰老师赶忙站起来说:“你总算回来了,你看看要不要我去外面找医生?”裴纹老师走到床边,摸了摸阴兰兰的额头,又贴着她的耳朵悄悄问了句什么,阴兰兰点点头。“没事,惠珠跟我去拿两粒药,喝了躺一会就可以回宿舍了。”说完笑着看了师杰老师一眼转身就走。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有点沉重的身子,知道她又要生一个小宝宝了,有点莫名其妙地兴奋。
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因为师杰老师最后选定了阴兰兰演《逛新城》,我去唱《李双双》,他的理由是潘解放与我配戏很拘束,不能发挥他的幽默感,而老头没有了幽默感,这个节目就完了。还有,又一批举行入团仪式的同学中没有我,我的血书并没有起到我预想的效果。这件事情带来的打击比演不上《逛新城》更厉害,我觉得已经痊愈的伤口像是被人又撕开了,刺心刺骨地疼痛。沮丧之中我觉得这一切都与阴兰兰那天晚上的事情有关,可我跟谁去诉说我的沮丧呢?突然我想到了潘解放,我发现自从开始排练《逛新城》后,他与阴兰兰的表情越来越亲密,就是节目外也很兴奋,我心里充满嫉妒,就给潘解放写了一封信,信里让他警惕阴兰兰的勾引(我已经知道怎么用勾引这个词了),我说我愿意与他保持以前的关系(什么关系连我也说不清)。我还告诉他一件事,就是阴兰兰让师杰老师给她揉肚子,动机不纯(纯是什么我却不明白)。最后,我写道:阴兰兰还干了一件对不起师杰老师和裴纹老师的事,像女特务一样,不过在信里不能写,等有机会当面再告诉你。
我没有想到潘解放会把信丢了,一位同学拣到交给了政治老师文龙。这件新闻马上就在同学之间传开了,我一出教室,就有人指着我议论。那天下午,文龙老师把我叫进他房间,又板着那张很严肃的面孔说:“你写给潘解放的恋爱信,违反了学校纪律。”我很委屈,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潘解放可以做我的好朋友罢了。什么恋爱,我才十四岁。后来我发现,他的重点是启发我说师杰老师给阴兰兰揉肚子的过程,我如实说了可他不相信,他让我仔细回忆师杰老师有没有关灯,有没有脱裤子。说得我面红耳赤,这怎么可能?“裴纹老师也在的,不信你问问她。”我突然想起裴纹老师的话他总该相信吧。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最想知道的是我要对潘解放说的那个秘密。我警惕起来,我知道这事说出去师杰老师和裴纹老师都会受处分,我不能这样。我和阴兰兰发过誓的,再说,我对潘解放提了一句就后悔了,我永远也不会对他讲的。文龙老师不耐烦了,他说:“你这个态度太让我失望了,就这封恋爱信都能让你名誉扫地,我把它拿到课堂上去念念,你就在学校里没脸见人了,还想入团?写一百份血书也没用。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桃花洼偷过桃子,是治保主任抓住的。你还为了入团,讨好裴纹老师,出卖了刘秀秀,让刘秀秀跳水自杀,让邓天才老师丢了团支部委员,你说说,这像是一个学生的行为么?你早就应该被学校开除了,我今天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你说了实话,我为你保密,既往不咎,我向毛主席保证!好了,别哭了,先回去上课,咱们明天再接着谈。”
文龙老师的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打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进的教室,又是怎样坐在座位上,当讲台上的老师呵斥着“滚出去”时,我才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年级教室,面对一教室的惊讶和嘲笑的目光,从座位到门口的那几步有两万五千里,我真希望地上突然裂条缝让我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校园没有等文龙老师找我谈话,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星期一的早晨,师杰老师没有来跟我们一起练功,也没有事先告诉我们原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第一节课是俄语,上课铃响过十分钟了,还看不到裴纹老师,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们看到老校长从窗外匆匆走过,屁股后面跟着一脸阴沉的教导主任和一脸得意的政治老师文龙,根本无暇顾及乱成一锅粥的教室。老师们都在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什么,校园里的空气有点沉闷,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下午,我和阴兰兰分别被叫到校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