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每天下午我就去篮球队练传球、带球、三步跨栏这些最基本的技术,晚上去文工团排练节目。那些天我非常兴奋,忙得不亦乐乎,我发现体育运动也有不同于文艺表演的乐趣,当我投中一个球时,那种感觉与唱完歌后的掌声同样使我陶醉不已。尤其是天才老师对我非常照顾,总叮嘱那些老队员帮我纠正姿势,还让刘秀秀为我按摩被球撞过的手腕。当只需要五个人上场时,我就站在一边为她们抱衣服,去食堂打开水。
那天下午,我们坐车去地区。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外出,篮球队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鲜和有趣。天才老师为我们买了汽水,一摇动玻璃瓶子里就会冒气泡。我们都没有尝过汽水的滋味,围在天才老师身边看。开瓶时砰地一声,像过年时放的炮仗,响得我们抱做一团。我们每人分一瓶,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舍不得咽下去,让那种麻匝匝的味道在口腔里多停留一会儿。天才老师递给刘秀秀汽水时,握住刘秀秀的手捏了一会儿,刘秀秀的脸顿时红艳艳的,像涂了胭脂。大家都在品尝汽水,只有我看见了。也许,他们只是防范那几个年龄大的队员,觉得我最小,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可他们没有想到,我已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了朦朦胧胧的认识,是阴兰兰使我认识的。我装作没有看见,却从此对天才老师与刘秀秀的行为注意起来。我知道这有点卑鄙,但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而且有一种拥有了一个秘密的快乐。初三班的刘秀秀也快十八岁了,而且她的胸脯比阴兰兰还高,我一看到她那里就会无缘无故地脸红,就会想起阴兰兰说过的话和发生在桃花洼的事情,就会猜想文龙老师和妻子是怎样在未结婚前就有了孩子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跳动。我不知道自己的胸脯扁扁的是好还是不好。刘秀秀告诉我胸脯高将来生了孩子不缺奶吃,但对一个运动员却是累赘,她在操场上跑时,那里总是一上一下地跳动,仿佛胸前揣了两只小兔子,阻碍着她跑动。比赛那天早上,背过其他人,刘秀秀从包里拿出一条白布,让我帮她撩起衣襟,用布带勒住胸脯。那条白布刚好在她胸前绕了两圈,我帮她在后背打上结。她在地上跑两步,一脸喜悦地说:“还真管用,还是天才老师办法多哎。”我突然想起,那天刚来时天才老师问招待所管理员卖布的商店在哪里。“这是天才老师买的吗?”
我脱口而出,刘秀秀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然后叮嘱我,“可不许告诉别人啊。”“当然,向毛主席保证。”我信誓旦旦。
那是我唯一参加过的一次篮球比赛,我们所向披靡地进入决赛。对手是地区的师范学校队,她们都长得人高马大,用两名队员牢牢看住我们的前锋,使号称攻击手的刘秀秀施展不开手脚,发挥不了优势。而且我们的队员连连犯规,刘秀秀第一个被罚下场,她下场迎着天才老师跑来时,我看到她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天才老师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地说:“没关系,你打得很好。”刘秀秀却在天才老师的安抚下哭得更伤心了,天才老师那一刻像变了一个人,神情格外温柔,掏出自己的手绢就往刘秀秀脸上擦。刘秀秀赶紧用手挡住,一把夺过来自己把眼泪擦干,又把手绢仔细叠好悄悄塞进自己口袋里,望着天才老师一笑。他们俩那神情真让我羡慕,像文龙老师对待他的学生妻子那样,像裴纹老师在师杰老师面前那样。刘秀秀的笑我不知该怎样形容,像是撒娇像是生气又像是感激,对了,还有一点妩媚,都让我感到了不好意思。其他队员都在场上,除了我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回到学校的那天下午,我回文工团排节目。裴纹老师仿佛就在那儿等我,与我一起走进廊子,一边走一边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说:“听说你在篮球队表现得很好啊,下次入团应该够条件了。你看脸都晒黑了,不过你皮肤白,几天就恢复过来了。听说天才老师很喜欢刘秀秀,是吗?”问这句话时她似乎不经意,但明显地压低了声音。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怎么个喜欢法?”她来了兴趣,索性靠在她房门前的柱子上看着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反正刘秀秀裹胸脯的布是他买的。刘秀秀还让我帮她系呢。”我心里的秘密好像它自己憋不住了,那样自然地脱口而出,像我的歌声一样让裴纹老师惊讶了一下。一想到她会因此更加喜欢我,或者在师杰老师面前表扬我,在团支部会上肯定我,我早就忘记了对刘秀秀的保证,把我在篮球场边看到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我只告诉您一个人啊。”我讨好地说,同时有点心虚似的红了脸。“你这个小鬼精,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呢?放心吧,老师比你守信用。”她用手指点了我一下,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你看我怎么把备课本拉在教室里了?你先去吧,我要回一趟教室。哎,刚才我们俩什么也没有说,记住了?”说完匆匆出了廊子。
排完节目后师杰老师把我单独留下,让我把独唱《李双双》再练几遍,他要为我补上这几天赛球拉下的进度。他刚坐在风琴前,文龙老师匆匆进来了,他拉起师杰老师边往外走边说:“教导主任让我来叫你有事,快走。”
他们刚走,裴纹老师来了。她扫一眼排练室焦急地问:“师杰老师呢?”
“文老师把他叫走了,说教导主任有急事找他。”
“糟糕,这人怎么这么没脑子呢。”裴纹老师就往外跑,弄得我莫名其妙。跑了两步她又转回来,对我说:“你快去竹园边喊他回来,快去。”
“喊师老师吗?”我奇怪她怎么知道师杰老师去了竹园,“要是教导主任问我喊他做什么,我怎么回答?”我迟疑着说。
“是啊,喊他是得有个理由。”裴纹老师急得在排练厅里转圈儿。“对了,你就问他你还用不用等他排练,已经快下最后一节自习了。对,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是我叫你去的啊。记住了?”
我跑到竹园边时,文龙老师扭着刘秀秀的胳膊,师杰老师扭着天才老师的胳膊,后面还跟着教导主任和几位三年级男生。天才老师一脸沮丧,看到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刘秀秀流着眼泪头发蓬乱,走过我身边时瞪大了眼睛,接着朝我吐了口唾沫,嘴里似乎还轻轻地骂了句什么。我退到路边,看着他们走过去。师杰老师看到我,奇怪地问:“你来干什么?”文龙老师和教导主任也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盯得我心里一阵慌乱,把裴纹老师教我的话忘得精光。回到宿舍,我的心还在跳,我隐隐约约感到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阴谋,可我又弄不懂。
第二天早晨,通往竹园去的小路被几蓬酸枣刺堵住了,竖着的纸牌上写着:堵绝此路,不许任何人去竹园。我们改在操场边练唱。阴兰兰把我拉到一边,气汹汹地说:“是你告的密?”
“什么告密?”我不解她的意思。
“装什么洋蒜!不是你告密,教导主任怎么会知道?文龙老师和师杰老师怎么会去捉奸?真卑鄙!告诉你,刘秀秀昨晚已经被勒令退学了,天才老师也被送进了公安局。大家都说是你揭发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去喊师老师。”
“那你说,为什么别的同学都在上自习,唯独你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杰老师让我留下来练独唱,你也在场的。”
“你跑到竹园边练独唱去了,那儿有风琴?骗鬼去吧!没想到你人小鬼倒挺大。”
“我……我,”我突然想起对裴纹老师的保证,话到嘴边止住了。“我发誓,反正不是我告的密。我只是去问师老师还要不要练,就碰上他们了,我哪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的。”我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滴在地上,满腹的冤枉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事情的真相,也就无法洗清自己。我知道阴兰兰除了我,刘秀秀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可我真的没有做告密的事啊。再说,天才老师与刘秀秀去竹园我也没有看见,怎么会是我说的呢?
“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呢,说不定早出卖我几回了,我现在才看透你,虚伪!”阴兰兰不再理我,到一边练声去了。其他几个女生也斜了我一眼,跟在她后面。我孤单单地站在操场边,像是一只离群的雁。那一刻我恨起了裴纹老师,她为什么要选择我去做这件事,再说,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我突然想起进排练厅前她问我的那些话和她的匆匆离去,我的心跳起来。可师杰老师是文龙老师叫走的,而她是阻挡师杰老师去管这事的呀?那么,到底是谁发现了天才老师与刘秀秀去竹园,又是谁去告诉教导主任的呢?我想得脑子疼了,也弄不明白这里的蹊跷,只会默默地流眼泪。
几天后,传来了刘秀秀跳水库自杀的消息,像是一闷棍打在我头上,使我难过之余又多了几分恐惧。她是因为学校抓奸才去死吗?学校抓奸是因为我的多嘴吗?那么我就是杀死她的罪魁祸首了?如果这样,公安局抓我怎么办?他们家的人找我算账怎么办?我怎么对妈妈解释这件事?我怕是再也不能继续上学了,我的前途全毁了。我整日惶惶不安,没有心思上课,学习成绩急速下降。走过操场的篮球架时,想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就那么永远地消失了,想着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刘秀秀这个女孩子了,想着就在前几天她还拉着我的手腕为我按摩,我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沉重,泪水止不住的湿了衣襟。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要死呢刘秀秀?到底是我害了你还是你害了我?我没有害你可你听不到我的解释了,你哪怕听完我的解释再死也行啊。你死的那一刻可知道从此害得我不得安宁?我夜夜做噩梦,梦里刘秀秀一双哀怨而愤怒的眼睛,像要吃了我一样,使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把被子都浸湿了。一个凶恶的老太婆也常常走进我的梦中,双手像鹰爪子一样伸向我的眼睛,喊着还我闺女来,拽着我在水库边上跑,一下就把我扔进水里了。我吓醒了,才知道自己尿湿了被子。我不敢把被子往外晾,这太丢人了,又不敢往家里拿,怕妈妈打我,只好夜夜盖着湿被子,直到暖干。我常常在梦里喊叫,宿舍的同学常常半夜被惊醒,说刘秀秀的鬼魂附了我的身,吓得不敢睡觉。
同学们的议论雪片般在校园里纷纷扬扬,大家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女生们都对我吐唾沫,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就是说清楚,也没有人会相信我。走过裴纹老师房间,我一直想去问问她,这到底是为什么,但一看见她甜甜的笑脸和她一如既往的亲密,我就排除了怀疑。她怎么会害我呢?她是老师呀,老师怎么会害学生呢?我再也张不开口。在排练厅里,我仿佛觉得师杰老师也对我冷淡了许多。他曾经说过,最讨厌女生翻闲话,要是他知道了我跟裴纹老师说过的话,会怎么看我?还有,我的入团申请书已经写过十二份了,还没有消息,师杰老师见了我也不提这件事,这一定跟刘秀秀的死有关系,我绝望了,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名坏学生。
几天后,天才老师回到了学校,照常上课。潘解放悄悄告诉我:“你知道吗?刘秀秀是自己要死的,她在遗书里写道,因为不想与弟弟结婚,所以以这种方式抗议她爹和后娘对她安排的这桩婚姻。”
“你瞎说,她怎么会嫁给弟弟呢?”我不信,我认为他是找借口安慰我。
“真的,骗你是小狗,她弟弟是后娘带过来的,当初嫁给她爹时讲好了‘爹公娘婆’的。刘秀秀真义气啊,不然,天才老师能安然无恙地放回来?不过,他的团支部委员给撤了,再也没有条件跟师杰老师竞争支部书记了。”潘解放感慨道,像一个大人。他的话让我感动,心里的压力也稍稍减轻,不然继续下去我真的会精神崩溃。
学校里又恢复了平静,篮球队和文工团照常训练和排节目,天才老师和师杰老师以及文龙老师裴纹老师都像往日一样各代各的课,廊子里碰面客气地互相问候,偶尔还开个玩笑。可我总觉得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潜在着一种危险,什么危险却又说不清。像是谁把装汽油的瓶子悄悄打开了,若是扔根火柴就会“嘭”地一声燃起大火。我的懊悔没有丝毫的减轻,一直影响着我的学习和情绪。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去做替补队员,就不会发现天才老师和刘秀秀之间的秘密;如果我不去讨好裴纹老师暴露这个秘密,也许就不会发生竹园抓奸的事件;如果我不答应裴纹老师去竹园喊师杰老师,天才老师和刘秀秀就不会误会是我告的密,我也就不会搅到这件倒霉的事情中来。我把这一切归罪于自己的嘴巴,还有虚荣心。我发誓以后一定要“话到嘴边留三分”,妈妈常对我说:女孩子有耳朵没嘴,可我总是当做耳旁风,还反驳道:“那要嘴光吃饭吗?那不成饭桶了吗?”
看来妈妈的话有道理,这样的教训可真沉痛,够我记一辈子的。
考试那天,阴兰兰突然就病了,没有参加毕业考试。再开学时,她插班进了19班,又做了初三学生。我照常升到初二年级,知道又能与阴兰兰继续表演节目了,我非常高兴。一个假期使阴兰兰似乎也忘记了因刘秀秀引起我俩之间的不愉快,整天与我形影不离,有男生说她是我的跟屁虫。阴兰兰说:“我又没当你的跟屁虫,管得着吗?”说着示威一般搂过我的肩膀看着那男生。文工团又吸收了初一年级的几位同学进来,有一个叫小琴的女生嗓子非常好,唱起民歌来像是一道清泉流过,独唱让她包揽了一半,让我和阴兰兰嫉妒得要死。我们甚至觉得师杰老师不再喜欢我们,而独独喜欢这个小女生了。
生产队那年秋天,学校组织我们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文工团要去的地方是桃花洼生产队。学校专门请了武装部的军人做示范,还发了绳子教我们打背包。我们背上自己亲手打的背包,后面像军人一样插着一双鞋,我还把搪瓷缸拴到背包一侧,整队出发时,觉得如果有一身军装穿在身,那真的跟解放军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了。
师杰老师要去县里开会,裴纹老师也突然去了部队探亲,带队的是政治老师文龙,一想到他那张总是板着的面孔,仿佛总在讲政治课的腔调和表情,我们都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情绪有点低落。我与阴兰兰、小琴分在阴兰兰家,她家只有一孔窑洞,她娘在窑后支了一块木板做床,让两个弟弟挤在上面,她爹让她娘撵到饲养室去睡,我们与她娘挤在靠窗户的大炕上。其他几位女同学住在一个曾给地主做过丫环的婆婆家,是当年分地主的马房院,倒比阴兰兰家住的宽敞,三孔窑洞她们独占一孔,有院墙围着,高大的门楼下能躲雨乘凉,不像阴兰兰家是用枣刺扎的院门。潘解放他们男生住在治保主任家,第一次开会时我发现,治保主任就是那个叫三叔的男人,他东拉西扯地讲了一通阶级斗争之类的话,并不时地用眼睛瞟我,我突然就想起那次偷桃子的事,心里存着一点侥幸:但愿他没有认出我来。文龙老师住在队部隔壁的一孔窑里,那里原住着一位赤脚医生,白天背着小药箱在田间地头串,给社员看病发药片,夜里就回家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