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走了吗?”她双唇又动了动,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却给出了答案。她不愿就这样走了,她不甘心。
从她被拖出永安候府的那一刻,从桑未落不顾她的那一刻,从她亲手杀死那个男人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甄爱爱,回不去了,她无法再纯粹地想着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有关这场突如其来的祸,向来迟钝的她开始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那个圣上老头是不喜欢她,可她又没有真做什么事惹到他,他没有理由就凭第一印象的喜恶就蛮横地硬压她到赞善庵当尼姑,除非有人在他跟前说了她什么坏话。
梓林,红千野和他娘立即从她脑子里钻了出来,她有可能得罪的就只有这三个了。尤其是大祭师梓林,她忘不了他当时说她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时透着强烈杀机的眼神,他以为她故意伤害梓言,怨恨地报复起她。一定是他,所以她第二天就遭到了这样的报复。她愤激不平地在心里骂起了这个心如毒蝎的男人,就算她真的有心伤害梓言,这样的报复也未免太狠毒了。
可要不是有了这祸,她不会知道自己原来被周围的人所厌恶,或许在她离开之后永安候府里的人会雀跃地齐声欢呼,或许其中还有桑未落。之前她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的人都会喜欢她,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她喜欢桑未落,他也会喜欢她,就是属于她的。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她以为。
她不甘心就这样狼狈地离开,不甘心被这样报复,可最不甘心地还是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她难以压制地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
她必须问个清楚,必须回去,即使会被抓到。这个念头一开始便疯狂地侵袭着她,她甄爱爱从来就不是一个会退缩的人,这次也不可以。
打定了主意,她便扯断了那串金佛珠,总共有二十二颗,给自己留下六颗,其余十六颗分别装入了小布袋中一人一个放到了三三四四手中,又将身上的碎银分成三份各自放到她们另一只手中。三三四四面面相觑,看看手上的东西,又看看她们的小姐,一脸茫然。
甄爱爱在她们两个面前坐了下来,神情是少有的认真严肃,“听着,现在把放佛珠的布袋和碎银藏在你们身上最贴身最隐蔽最不可能掉的地方,但是,不要放在一处,一定分开藏。”两个小丫鬟闻言即刻照办,看她们藏好了,她才尽量详尽直白地接声吩咐道:“从现在起,你们两个就一直往东走,路上不要老是停下来休息,在日落之前应该能到我们来时住过的那间客栈……”
“小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三三四四慌恐地紧揪着她的衣袖,她摇了摇头并拿开了她们的手,“你们就在那间客栈等我,如果两天后还等不到我,你们就写信回保定城让我奶奶派人来接你们回去,然后好好呆在客栈里,钱不够了就拿金佛珠去卖,但一次只能拿一颗去卖,千万不能张扬,不能吃好住好穿好,这些金佛珠足够让你们撑到甄府的人来接你们回去,明白了吗?”
两个两眼噙着泪水,可怜兮兮的小东西懦懦地点下了头,眼泪也跟着往下掉,搞得原本两张污脏的小脸越发显得脏乱,甄爱爱见了也不顾掌心才刚结痂却还仍在刺痛的伤口,双手直往地上土里搅合,然后拿脏兮兮的手直往她们脸上抹,直到她们的脸都脏到不成样子才收手往自己脸上抹。
“到客栈之前不要洗脸。”想到一路上偏僻,她不放心地将匕首放到了相较之下稍微有胆量的三三手里,“记住,要是路上遇到了坏人,能逃就逃,不能逃就、就杀了他们。”三三恐惧地缩回了手,她硬让这只颤抖的小手握住了冰冷的匕首,黑眸是以往所没有的冷厉,“不杀了他们,你们自己就活不了。要是你们死了,我肯定将你们爹娘吊起来打,然后赶出甄府……”
将该交待该叮嘱地重复说了一遍,她才硬推开她们不舍怯弱的拉扯,尤自往落帝城的方向走去,两个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她身边的小丫鬟只好哭丧着脸抹着眼泪扶着彼此走向了相反的路。
走了一个多时辰,甄爱爱顶着阳光,禁不住双膝一软仓然跪坐了下来。她从昨夜身心折腾到现在,加上滴水未沾,饶是铁打的身子骨也挨不住。何况她从小娇生惯养,何曾吃过一点苦,双脚何曾走过这么多路。她考虑还是不够周全,离开赞善庵之前她该准备一些干粮和水的。她都快要撑不住了,何况是三三四四。
她怏怏地垂着手,仰着污脏的脸,焕散的眸微眯着流动着透过枝叶斑驳晃动的光,干涸的唇微微颤动,散乱的发丝经风在她腰间微扬,不时抚过狼籍的裙褶,安静温柔如同此时的风,此时的阳光。
于这份清幽中,涓涓水声缓缓流过她耳际,仿若幻觉的飘渺。她饥渴地抿了抿唇,不确定地倾耳细听起来,勉强站起沉重的身子,寻着水声往前走,渐渐地,水声越来越清晰。拨开眼前半丈来高的野草,青石可见,碧玉一般的溪涧在阳光底下闪烁着暖色流光静淌,点亮了她黯淡的眸。
她迫不及待地跑上前蹲下身子,双手刚浸入冰凉的溪水中即刺痛得缩回,摊开的双掌间血痂累累,血混着沙土凝结在血痂缝间,碰了水,血和土便又滩开交杂浑浊从指间流落。她只得直接俯下头迫切地张嘴一口气猛喝了个足,刚咬牙忍着痛将双掌没入水中想洗净双手,一声微弱的呻吟骇然在她身后响起,她刹时紧张站起回过身,防备地四下张望。
一只干瘦的小手从她右手边三四十步远密集的野草堆中挣扎探了出来,在半空僵直地试图抓到些什么。她稍稍放下心,这样一只瘦得显骨的小手不会属于一个成人,更不会有力量伤害到她。饶是如此,她还是提着心蹑脚小步朝这只手的所在走去,在此间,那只小手经过数次的努力,又朝前挪了几寸。不待她走到跟前拨开那些野草,小手后的那张同样干瘦的小脸已然露在阳光底下。
那应该是一个跟三三四四差不多年龄的小女孩,有一张比现在的她还污脏,削瘦入骨,毫无精气,因痛苦而紧皱的脸,然而却掩不了五官如粉玉雕琢的精致。双眼或许是太虚弱或许是敌不过刺眼的阳光半睁着,却没有一点光。双唇是干裂的,颤颤地张着,申诉着某种渴望。
正遭受磨难的甄爱爱见小女孩跟三三四四一般年龄,不由心底一软,低身扶起小女孩,小女孩颤了颤长得有些过分的长睫,已是气若游丝无力再挣扎。虽然小女孩瘦骨嶙峋的身子骨没有什么重量,但她现在是力衰体倦,只好笨拙地半扶半拖着小女孩到溪边想让她自行喝水,可小女孩只是软塌塌地仰躺着,显然连这点也办不到。
她烦恼地往周围环扫了一眼,见不远溪涧之上飘浮着蒲扇大小的叶子,心里一动,即折了长树枝勾过叶子,将叶子折成漏斗型盛了水,用手掰开小女孩的嘴将水缓缓往里倒,小女孩喉咙间即刻吞饮了起来,很快,小女孩的眼又睁开了一条小缝,时不时地颤动着,虚虚晃晃地将她这张脸刻入了心底。
水见空了,她见小女孩还未醒,转过身又盛了些水,刚想再往小女孩嘴里送,小女孩轻咳了一声,嘴边却呕出了大量黑血,她吓得手底一颤,盛着水的叶子又掉落在了溪涧间逐水漂流。深吸了口气,她才勉强鼓起勇气颤颤地伸出了手指放在了小女孩鼻下,已是声息全无的死寂。
一阵微凉轻柔的风拂过她身子,她骇然惊觉冷栗倒退了几步,仓皇起身摇摇晃晃快步跑开一大段距离才稍稍缓下步,却已然迷了路,兜兜转转在荒郊外耽误了半个多时辰,才遇见了人,问清楚进城的路,又走了一两个时辰,禁不住在临近城区的小茶馆坐下稍作歇息,嘴里才狼吞虎咽下两个包子,耳边便听到旁桌的人已经议论起她从赞善庵逃跑的事,惊得她嘴嘴里鼓鼓的包子还没有来得及吞下就赶紧付了钱慌忙离开。
所幸沿途平安无事,没有人会对她这样一个脏乱落魄的人多加注意,她才得以在城门关闭之前顺利进城,谨慎起见,她只能尽钻不是很熟悉的暗街小巷,不免又多费了时间和精力,直到更夫敲过二更,她才终于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站在了永安候府后巷。只可惜原先的那个狗洞被桑未落叫人封了,而面前的墙太高了,四周又没有可助她攀过墙的东西。
她仰头在墙边苦思了半响仍是一筹莫展,只好小心翼翼地绕到正门,打算来个守株待兔。躲躲闪闪地蹲坐在了候府大门长阶背处角边上,夜沉无月,她所藏的角落正好一片阴暗,就是有人过往但若不留神细看也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靠着墙,她环抱着双膝,想着只要天一亮桑未落上朝之时她就可以见到他问个清楚,竟满心地雀跃地起来,这些天所受的苦和折磨一下子烟消云散,连全身的酸痛也都不觉得有什么,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中。
可惜,这分愉悦才刚刚开始就被一阵阵轰呜的雷声打断,豆大的雨随之猝然落下。这附近半里只有永安候府一处府第,她不能走开,又不敢公然在候府大门檐下避雨,只得狼狈地在雨中四下寻找可遮之物,不过转眼全身已然湿了个透,干脆又缩到了角边上环膝坐着,任雨水冲刷着,只一昧将脸埋在双膝间瑟瑟发抖,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她神色恍然地抬起了脸,晃晃扶着墙站起,从长阶后探出了那双有些迷离半睁的眼。
一驾马车在珠帘一般的大雨中驰来,停在了候府门口,小厮迅速下车,一手举着灯,一手撑着伞站在马车旁候着马车上的主人。一抹修长的靛蓝身影从马车里下来,接过了小厮手中的伞。
昏蒙蒙火光摇曳间的那张脸赫然就是桑未落。
她和他竟是这般咫尺间的距离,没有任何预兆,她狂喜地从长阶后跑出直奔向他。桑未落闻得声响,侧过了脸,没有波澜的眼底讶然起了波纹,涟漪圈圈,只容一个在雨夜中朝他奔来的甄爱爱。手底一松,手中的伞偏了偏,正从马车里弯身出来的梓言肩头即被打湿,她将手交于他掌心下车偎在他身边才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视线愕然看到了离他们几步远形同幽灵枯立不动的女子,一时竟认不出甄爱爱。
雨水混着她脸上的污混肆淌,散乱的发狼籍地贴着她皱巴巴脏乱的湿衫。此时此刻的甄爱爱简直糟糕透了,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碰见梓言她都是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而梓言依然是亲密地依偎着桑未落。就像那天,她以为和桑未落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原来梓言更近;就像那天,他们交握的手狠狠地刮醒了她。
答案早就很清楚了,不是吗?
她双唇微张,颤了颤,想开口胸口即不可压抑地翻涌着酸楚,眼中随之一涩,弥漫起了雾气,害怕一开口就会失控哭出来,她倔强地咬住了唇,眼中的桑未落和梓言却模糊地恍了恍,全身禁不住一阵阵由内而外的冷颤,意识也越加浑噩。
“把她抓起来。”
“啪。”
他没有温度的声音和她身子直直倒在雨中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那时,她还没有完全昏迷,清清楚楚地听进了他的话。
在狱卒粗鲁地将她扔进脏臭阴暗的大牢里上锁离开前,她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全身像是被千斤沉的巨石压着完全动弹不得,无一不作痛,身子更是忽冷忽热地受尽折磨,意识也在时而清楚时而浑浊间辗转。
也许过了几天,也许不过片刻之间,牢门上沉重的铁锁“咣咣”地响,昏昏沉沉间有两三个人影走了进来将她拖出了牢房,她痛苦地低吟了一声,感觉全身骨头都快要碎掉,狭长阴冷的长道在她没有焦点氤氲着湿气的眸底晃了晃,归于一片黑暗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