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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人走出来的一副行头中,光那手上提的、肘上挽的、腋下夹的、肩上背的,就千姿百态,五花六花……上海话却只需一个字 — —包,就将其包揽其中。无论是手袋、拷克箱、背囊还是小坤包、手提包,上海话就是一个“包”字,还会时时用叠音,称为“包包”。
沪语中,只有与小孩子交流,才会用叠音,如车车、狗狗、屋屋、糖糖……唯“包包”这个叠音,却在成年人用词中保留下来。但凡用叠音的,音韵中总会有股糯软的腔调,然连上海的须眉大丈夫都不在意,开口闭口称自己那只终日不离身的包为“包包”。
尽管叠音有点像那丝丝粘着扯不断的口香糖一样,特别不合男人,上海男人才不顾这。如今上海男人身边往往不会有太多现金 — —却有许多看似琐碎却要紧要慢时必不可缺的:钥匙、名片、手机、保心丸、通讯录或者还有避孕套……带着它们随身行,就像总有一片无微的呵护伴随在侧,心里踏实。
一声“包包”,很像女孩名的昵称:芳芳、楚楚、蓉蓉、娟娟……
对男人说,一声“包包”,因为已运用得自然习惯,虽然发音绝不阳刚,但绝不显娘娘腔,里面还蕴含着一缕深深的依恋。这是有渊源的,因为“包”在一开始问世时,就是十分女性的,而且天生是男人的专利。
最初的包就是一块布,由母亲或妻子在自家布机上一经一纬织出来,那种结实的,越用手感越柔但坚固度持久的家织布,上海人称之为老布。上海传统的包,其实就是一张包袱布。老布被裁成方方正正的一块,其中一只角贴上一方绣花三角布,图案或是一对寿桃一对石榴,都是意蕴吉祥的图案,顶端连着一条带子,带子可用同质布缝成,也有另外特别编织出来的织带,用以扎紧包袱。如同中国结其实就是一条绳一样,中国的包其实就是一块包袱布。从前出门营生打天下赶考的都是男人,包袱布不是老母就是妻子亲手织造的。亲人出门前,女人细心打点好这只包,然后亲自为男人搭上肩,再在胸前牢牢地稳扎地打好一只结。就这样,满盛着家人的叮咛和期盼,男人出门办事去了。在客途陌生的小客栈里,男人双手紧抱着胸前的包袱,一心只想快办完事早点把家还。
女人也有用包包的时候。女人不会像男人样将包斜驮在胸前,而是斯文地挽在手肘上。女人挽上包包的身影,总会搅得男人有点失落不安:女人挽包包最常见的是回娘家小住。女人一回家,男人一日三餐都要自己张罗,所以男人一看见女人轻哼着小曲打理包袱心里就不来劲。这种心态直到 20世纪50年代政府动员妇女走出家门参加工作,许多上海男人看见老婆拎起包包(那时当然已不再挽着包袱了)上班去心里就老大不高兴一样。
女人与男人吵架,最厉害的王牌是赌气挽着包袱回娘家,等于在左邻右舍当众宣布了男人的种种不是,到头来还得赔着笑睑去把她接回来,落得里外不是人 ……
女人最沉重的包袱,是眼泪汪汪挽着它悄然离家去追随自己的幸福。包里除了几件替换衣衫,真的一文娘家钱一根娘家线都不带走,否则,会很亵渎自己那决绝的情怀。爱情在受阻压之时,越会有喷薄而出的动力。相爱的男女在作出私奔的决定时,二话不说手挽包袱早早在约定点等着的往往都是女人。那小小的一只包袱,浓缩了女人对下半世幸福的期盼和信念,缠绕着对养育她的父母的不舍和歉意。好多年好多年之后,女人老了,她的婚姻并未因她当年的痴情和义无反顾而显得特别美满幸福,无意中一次偶然又翻到那块当年伴她离家的包袱布,在摇曳的灯火下,它就像夜间一片幽黑而清浅的河面,那星星点点的小花图案如飘零着的张张浮萍,犹如她这样的没有娘家的女人,没根没底。这张包袱布她从此再没有用过。她已无处再投奔,她已认命了。唯有离开人世的那一日,这张包袱布才会再度陪她上路。
后来,西式的提包、拎包、手袋开始传入上海,但包袱布仍广为上海人所用。物以稀为贵,渐渐地,这些看着土里土气的老布包袱布一旦启用,反而有种隆重、贵气、肃穆的气派。
老式上海人家要派发宴请帖子或礼金,那时当然没有市内速递,而是让家中男佣人(必要男性,如果没有男佣,就可叫上相熟多年可靠的看弄堂人或引街或包车夫)亲自送上门。请帖或礼金用信封袋放在一只专门用于此途的尺把长、七寸阔的扁红木匣内,外面再用一块包袱布一包,往腋下一夹就可开路。这里的包袱布,大多为绫罗的,一样在一只角上绣着花,拖着一根带子……对方接到帖子或礼金后,可即时回复托来人带回并要打赏来人,也可另外以相同的方式作答复。这种风气直到 20世纪50年代末上海老派人家间还保留着,只是没有男佣人了,就让家中男孩骑上自行车挟着这样一只半旧不新的包袱跑一圈。一些思想进步的男孩子还老大不愿意呢,但父命或爷爷之命不敢违抗(老派人家一家之主有绝对权威),现在他们自己都已做爷爷了,回忆那段经历反倒觉得十分难能可贵 ——这就是传统文化吧!那收到的一方接过那只包会眉毛一抬,开心地一笑:“呵,你们屋里厢还是老派头 !”然后小心地打开包袱,取出那只红木盒慎重地打开……这是一种礼遇,一份尊重。
解放后还保留用包袱的,还有上海的私人裁缝。他们大都有自己的老主顾,私人企业改造后他们在国营机构上班。这些旧日老主顾常会一只电话召他们下班后去一趟。所以,他们随身带的包里必有一块包袱布整整齐齐叠着。到了老主顾家里,将那包袱布一抖,依次放上衣料、丝绵、夹里、滚条……熟稔地把包一扎,默默显出一种资格。老主顾欣赏他的,也就是这一套:
“张裁缝呀,你这块包袱布,也有点年月了!”
“可不是,还是你做新娘子那阵我自己车的。心想人家做新娘子衣裳,我也得带一块新包袱布才好呀。喏,你现在女儿都三十几岁了!”
小小一块包袱布,竟也印证了主客双方共同走过的一个时代。
现今私人裁缝可以服务周到上门替你度身取料,只是,他们都拿不出一块包袱布,只随身一只皱巴巴的塑料袋。有的收入不俗的小裁缝还像煞有介事拎着一只拷克箱,唯独缺少一块印证主客多年交往的看入眼有几分安全感的包袱布。这个细节,已永远湮没在城市生活的节奏之中。
生活中有太多的细节堪供端详。细节虽细,却最能在时尚中含蓄地体现性格和审美。
现今上海街头早已见不到挟包袱的行人,但一些家有老人的上海家庭,在老人的箱柜之中,仍可翻得出几只扎着几团旧绒线或无用的杂物的包袱。如果你的老人还健在,千万不要随意挪动丢弃他们的包袱,因为那里面包扎着他们逝去的年华。别看那些已褪色的色泽黯然的包袱,对这些老人,售价上万的一只 LV手提包价值都不及它们。
新工艺盛行的年代,给我们带来便捷和进步,但科技缺乏手工制作留下的那点体温,蕴含在简朴中的那份美感。如现今,包袱布已走出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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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年前,西风东渐,上海街头出现一批手挟大皮包的洋人。他们傲然地坐在黄包车上,刷擦得锃亮的皮鞋脚边,赫然放着一只涨鼓鼓、沉甸甸的黑色牛皮公文包(上海人称大班包),派头十足,特别那黑色的低调和沉默,看入眼中,有一份诱人的神秘感。一时,上海成功人士的标志,就是西装革履,手提这样一只胀鼓鼓的公文包出入外滩大马路上的写字楼。
连带工厂的蓝领工,都不屑再像小裁缝样手挟包袱去上班。他们一般都手拎一只洋铁腰形饭盒,那是他们的午饭。严格讲,饭盒不属包,但对这批产业工人,手拎饭盒就是开工的标志。
老上海男人们,好像都不大时兴手里拎着包,除非是专业人士。从前,连大学生们都不用包,只用根书包带将几本硬封面洋文书作十字形结扎拎在手上,很是潇洒风流呢。男人的拎包最沉重最硕大的,要数出诊的西医:听诊器、血压器、静脉注射器等各种药剂、针筒,亮锃锃冰冷冷的,充满权威性。很多上海男孩子立下行医的志愿,大多是这只神秘的大皮包所引起的。
所以讲,从一个人的包包,就可准确无误地估出他的职业、地位和境遇。一个细心的上海先生,对他手中包包的关注,会超过他身上其他衣物。一只包一双鞋,好比是办公室丛林战中的盾牌和战靴,所谓“欲成其事,必先利器”,难怪今天白领男女对手中那只包,十分肯落重本,某种程度上这是你的注册商标。名牌手袋、皮包动辄成千上万一只仍大有市场,原因就在此。
城市也暗藏着暴力隐患,防暴专家常会在电视公告中提醒市民要有防暴意识,其中一条就是,在电梯里只有你和一个陌生人时,要站在电梯角间,双手紧抱着你的公文包放在小腹前以防突然致命的一击;在空荡荡的末班地铁厢内要双手紧抱你的公文包在胸前坐在有护板的一端……年轻女孩子为防越短裙走光,在公交车就座时可将包包平放在大腿上,如欲防在公交车遭非礼,女孩可将包包紧贴在胸前……可见,我们手中的包包,可真是保护自身的盾牌。
女人用包包的历史要比男人短得多。因为从前女人大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怪从前一旦女人挽着包袱出门,好像她们不是私奔就是与老公吵架回娘家。就连祥林嫂那样靠劳动自食其力的女人,两次去鲁家上工,经历、遭遇、神情个性都已截然不同了,但她的包包还是一样的,一只荸荠状竹篮和一只蓝布小包袱……
上海旧式女子没有什么隐私空间,所以连包包都没想到要置一只,最多在贴身小马夹口袋里有一只手帕包,包着几张平时从小菜钱里扣下来的私房钱。
渐渐地,女人开始走出家门,哪怕是纺织女工,也都有一只包包拎在手上。她们的手袋通常也只是一只洋铁饭盒。此外,拎一只木柄布口袋。这是一种改革了的包袱,已由一块布演变成名正言顺的袋,再加一对木头把柄。布袋仍是自己缝制的,一旦磨损了,可以再缝制一只新的。而木头把手,可以用很久。毕竟是女人,琐碎物比男人多,所以饭盒之外,还得有一只木柄手袋,内里还有一把木梳、一面小镜子、扎了一半的鞋底板……
洋行写字楼的职业女性,自然都是用皮质的手袋。上海女人都懂得上班用的手袋要大方沉稳,不能太小,更不能缀满各种亮闪闪的玩意儿。早期的手袋,一般都是挟在腋下的。
女人的手袋绝对是非常私密的,与女人寸步不离的,哪怕上洗手间也带着去的。上海女人出门一定要挽着手袋,女人出门没有包包,左看右看就是不登样,连两只手都无处放似的。
与女人的头发长短与年龄成反比相反,女人的年龄要与手袋的大小成正比:手袋越大、越沉,说明女人的职位越高,阅历越成熟。
旧上海的公馆太太喜欢挽着做工精致的手袋上街,或者以此区别自己与挣饭吃的职业妇女吧。她们是不屑与她们先生的秘书助理混为一体的。岂知职业女性也不屑与她们混为一体。故而旧时上海从来有职业妇女和公馆太太两大派别。一应衣着发式都是不同的,当然包括手袋。公馆太太的手袋大都做工讲究,装饰复杂,职业女性的手袋则是较中性化,皮质讲究牢固,式样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