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1
《野狐岭》虽然是东莞文学院签约项目,但其中的主要内容,如凉州英豪齐飞卿的故事等,我酝酿了很多年。在三十年前,刚参加工作不久,我就开始了此书的写作,那是我今生里写的第一部小说,叫《风卷西凉道》,花了很多精力,却没有成功。那稿子今天还在。当你有缘看到它时,定然会对你自己很有信心了,因为那书稿水平实在太差,可见当初的雪漠,基础并不好,也看不到他有啥超人的天分。你也许就因此自信了,相信你要是像雪漠这样努力的话,也一定会成功的。这也印证了我老说的那句话 :“没有失败,只有放弃!”
我有个习惯,就是我想写啥题材,就必须先花很长时间,进行采访和体验,像写《大漠祭》前,我老跑沙漠,直到完全熟悉了它;写《猎原》时,我也常跟猎人泡在一起,还得到了他们的不传之秘;写《白虎关》时,我采访了盐池,也在淘金的双龙沟住了一段时间,跟那些沙娃们打成一片 ;写《野狐岭》前,除了我调往齐飞卿的家乡任小学老师外,我还采访了书中提到的马家驼队的子孙,采访了很多那时还健在的驼把式,了解了关于驼道和驼场的一切。在这方面,我甚至也成了专家。随着一代的驼把式的死去,你要想看真正的驼队生活,你就去看我的《野狐岭》吧。
我有个习惯,做任何事时,我总是不急,总是将它当成了一生里最重要的事,当成了活着的理由,然后慢慢地从容地去做。对啥时候完成或是成功失败之类的事,是很少考虑的。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不仅仅是采访,而是像柳青那样,长期住在某个地方,比如,我写《西夏的苍狼》时,我就客居——甚至算得上定居——在东莞 ;想写藏地时,我就在藏区挂职一年,而后的多年里,我多次数月数月地客居。所以,《北京晚报》等许多报刊需要甘肃的稿件时,总是会想到我。无论写啥,我也总是不会叫他们失望。久而久之,提到甘肃作家,人家当然会想到雪漠。
我常年体验生活的习惯,很早就养成了。在二十岁时,我想写齐飞卿时,就到他家乡所在的那个小学。那时节,还有个叫南安的公社,现在没了,并入了双城镇。在那个叫北安小学的所在,我待了几年,一边修行,一边采访,了解到很多关于齐飞卿的故事,并气势汹汹地写了两年。我一遍一遍地写,一遍一遍地改,最后,才写出了薄薄的一本书稿。武威的《红柳》杂志那时想要,叫我改,还没改成,那杂志就叫一个贪官糟蹋得没了刊号。
三十年过去了,我心中的齐飞卿早就不是真实的齐飞卿了,他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符号。或者说,他成了我某种想法的载体 ;或者说,他成了另一个雪漠的展示。我想写的关于他的故事,也早就不是他的故事,而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
多年前——我的几乎所有小说的最初动笔或构思都在多年前,最远的,便是三十年前的《风卷西凉道》——我忽然想写一个关于驼队的故事时,又想到了齐飞卿,对这个人物,我很喜欢。但我没想到的是,一写,笔下流出的东西,却不是那时我想要的。那时,我很想写一个好看的小说,能畅销一把,但一动笔,流出的,仍是那种习惯性的“灵魂流淌”。我知道这种东西定然不好读——这时代了,谁还在乎灵魂呀——但我没办法写成时下人们喜欢的那种文体。一进入写作状态,灵魂就自个儿流淌了,手下就会自个儿流出它的境界。我一边抗争,一边随顺——当我抗争时,我就索性停笔罢工 ;我随顺时,再叫它流淌一阵。几年过去,就成目前的样子了。
现在理性地想来,要是我那时一直不要抗争,叫它自个儿淌下去,定然会比现在好,定然会是个好东西,但那时,“好看”和“畅销”的理念污染了我。这是一个教训。其实,许多时候,我们是可以不必太在乎世界的。真正的文学,其实是为自己或是需要它的那些人写的。老是看世界的脸色,定然写不出好东西。
不过,《野狐岭》里还是有很多精彩的东西,只是它确实不像世上流行的那种小说,它甚至仍像《西夏咒》那样,有种反小说的东西。好在它真的是“独一个”,它跟《西夏咒》一样,是打了雪漠烙印的另一个存在。本书中,虽然也写到了一些凉州历史上的人物,但他们,其实只是雪漠心中的人物,早不是一般小说中的那种人物了。他们其实是一个个未完成体。他们只是一颗颗种子,也许刚刚发芽或是开花,还没长成树呢。因为,他们在本书中叙述的时候,仍处于生命的某个不确定的时刻,他们仍是一个个没有明白的灵魂。他们有着无穷的记忆,或是幻觉,或是臆想。总之,他们只是一个个流动的、功能性的“人”,还不是小说中的那种严格意义上的人物。
当然,我们每个人其实都一样,都不确定,都在变化,都是各种条件构成的某种存在,都找不到一个永远不变的东西。书中人物的叙述和故事,也一样的,似乎并没有完成他们的讲述。因为他们没有完成,所以小说也没有完成。所以,《野狐岭》中的人物和故事,像扣在弦上的无数支箭,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走势、不同的轨迹,甚至不同的目的地。就是说,要是从本小说生发开来,我还能写出很多故事,写出很多书。它是未完成体,它是一个胚胎和精子的宝库,里面涌动着无数的生命和无数的可能性。它甚至在追求一种残缺美。因为它是由很多幽魂叙述的,我有意留下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所以,本小说其实不太好读,里面有许多线索或是空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跟那些幽魂一样,讲完他们还没有讲完的故事。当然,你不一定用语言或文字来讲,你只要在脑子里联想开来,也就算达成了我期待的另一种完成。换句话说,你可以在阅读时或是阅读后,跟我一起来完成这个小说。那里面无数的空白,甚至是漏洞——复旦大学的陈思和教授称之为“缝隙”——它们是我有意留下的。那是一片巨大的空白,里面有无数的可能性,也有无数的玄机。你可以将里面你感兴趣的故事编下去。你甚至也可以考证或是演绎它。这样,你就融入了《野狐岭》,你就会看到无数奇妙的风景。
对《野狐岭》,你也可以称为话题小说,里面会有很多话题和故事,有正在进行时,有过去进行时 ;有完成时,也有未完成时 ;更有将来进行时,在等待你的参与。无论你迎合,或是批评,或是欣赏,或是想象,或是剖析,或是虚构,或是考证,或是做你愿意做的一切,我都欢迎。这时候,你也便成了本书的作者之一。我甚至欢迎你续写其中的那些我蓄势待发、却没有完成的故事。
故事的背景,我也放在了一个有无穷可能性的时代,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有戏剧性的时期,各种背景、各种面孔、各种个性的人物,都可以在这个舞台上表演,演出一幕幕让我们大眼张风的丑恶、滑稽或是精彩的故事。出于以上考虑,我也有意地淡化了小说的主题,因为一旦有了明显的主题,你便会受制于它,而束缚了你的想象力。以是故,我同样有意地拒绝了一种或是几种思想。在一些专家学者看来,雪漠的其他小说无疑是有思想的,《西夏咒》
和《无死的金刚心》中的某些主人公甚至是那思想的载体,这一点,我是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学的,虽然也许只学了点皮毛,但用来倒也得心应手。也有人认为雪漠的某些小说是主动去“载道”的,有人称之为“弘法”,有人称之为“利众”。但在《野狐岭》中,我拒绝了那些显露的主题——当然也不是没有——你只要读进去,也许会感觉到那些活的人物、活的生活场景,还有那混沌一团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氛围。它是一个充满了迷雾的世界,它神秘得云雾缭绕,芜杂得乱草丛生,头绪繁多却引而不发,多种声音交织嘈杂,亦真亦幻似梦似醒,总觉话里有话却不能清晰表述,可能孕育出无数的故事但大多只是碎鳞残片,那么,就让我们一起进一步创造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