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没有看到太阳,天阴沉沉的。冷风仍在呼啸,因为有胡家磨坊——夜里,把式们告诉我,这真是胡家磨坊——我倒也没被冻坏。
我胡乱吃了点东西,就骑了黄驼,去找我丢失的褡裢。我相信,它丢在了路上。一路上,我骑的是白驼,黄驼是专门驮东西的。按说,驼是有灵性的,要是丢了东西,它不会不知道,它应该站在原地,不再前行,这样,把式就会发现落下驼背的东西。显然,黄驼是有意的,它明知道丢了东西,却装做不知道。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它故意抖下了褡裢。对于黄驼来说,这是很容易的事——当然,前提是捆褡裢的绳子开了。真可恶!
我就对黄驼说,你必须带我到丢下褡裢的地方,不然,我肯定饶不了你。要知道,你的行为,其实是在杀人。黄驼不望我,一脸的木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后悔了。
我抖动着缰绳,叫黄驼卧了,我裹了睡袋,穿了大衣,虽然冷得发抖,但还是上了驼背。那褡裢,昨天还在,失落处定然不远。而且,驼能认路,它定然记得它丢失在哪儿。
我扬扬手中的刀子,对黄驼说,要是死,我们会一起死的。当然,我是在唬它,叫它别再使坏心眼。
驼沉默不语。我看不出它的心绪。但它还是起了身,驮了我,按那天的来路方向去了。
风在劲吹,我像是要被冻僵了。真要命!
沙丘一波波跌宕远去,通向未知。我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自己具体置身何处。我只知道这是野狐岭,但这野狐岭里,还有许多地名。在我心中,它们是一团模糊的亮晕。我一直被谜一样的雾笼罩着。我在驼背上俯仰着,随着驼上坡下洼。我甚至希望就这样走下去,直到永远。
我太累了,时时想迷糊过去,但知道这样一迷糊,我就到另一世了。寒风会很快冻了我的血液。这样,我采访的那些故事就会随风消失,就没人知道那些把式的故事了。世上有许多故事,就是这样消失的。不过,有许多世界,也这样消失了,地球不照样转吗?
当我觉得自己快要迷糊时,就下了驼,脱了皮袄睡袋,将它们扔上驼背,牵了驼走,我拽了那鬃毛,就能借些力。走不多久,身子就活过来了。
就这样,我骑骑走走。好在这一次,黄驼没骗我,它没走错路。我能看出,我们走的,正是来时的路。
你别问要是它这次骗我,我会不会杀它?不会的,因为我对它举不起刀子。刀子是凶器,不要轻易地举它。不过,这是我理性时的决定,冲动时,就不好说了。我们走呀,走呀,终于看到了一团黑。
你一定认为,那是褡裢吧?
但不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狗,它的身后不远处,才是那褡裢。它咬着褡裢上的绳子,一线痕迹通向远处。我想,狗定然想把褡裢捞回胡家磨坊。它其实不用这样的,这地方,没人来的。我只要找,总能找到的。不过,狗也许认为,那丢了的东西,总会有人捡的,所以它才拼命去捞那褡裢。
狗已经僵了。我不知道,它是累死的,还是冻死的,也许两种原因都有吧。
我心里噎噎的。我还埋怨过它呢,以为它当了逃兵。脑中一片空白,一种巨大的悲哀裹挟了我,但我没有泪。
我抡了刀子扑向黄驼,那一刻,我真想杀了它。可见,情绪这东西,时时会变的。
我想,黄驼应该逃的。因为不知何时,我早就扔下了缰绳,按我此刻的体力,它要是逃,我是追不上的。我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杀了它。就朝它吼,你逃呀!逃呀!你这个畜生!
黄驼却没有逃,它慢慢地走向狗,跪了下去。我看到,它的眼中亮亮的,像是有泪。
我扔下刀子,捞过那褡裢。我清点了一下,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在。一看到打火机和火柴,我一下子哭出声来,我有了一种游子看到母亲的感觉。后来,我就把火种分在两峰驼上,随身也带了一个,这样就保险了。万一丢了一个,还有其他备用的。
我暗暗发愿,要是我能走出野狐岭的话,我一定要修一座庙,庙的名字,就叫“狗王庙”。我要把这个故事写在书上,让千百年后的人,也能记住我的狗。我要叫那些薄情寡义者,一想到我的狗,就会脸红。
我对狗说,你去吧,我还年轻,你要是真的能再来,我也等得到你。
我说,要是我成就了,你就来当我的弟子,我们再来一次这样的相聚 , 来完成一次宿命的传承。你也可以当我的朋友,我的一生里,很少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遭遇的,多是背叛和诋毁。我一直在向往忠诚的友情。你可以带着你的其他忠诚伙伴,在你的下一世里,当我的桃园弟兄。
我说,你也可以转生为女子,来找我。她可以不美丽,但要有你这样的忠诚。这世上,多的是忘恩的、负义的、贪财的、好利的,多希望有你这样的女子,来陪我度过漫长的人生。
我说,你甚至也可以变成另一条狗,哪怕你瘸了腿,我也会把你当成亲人,只是这世界上没有你乘坐的飞机,你无法跟我去行走天涯。那么,你还是转生为女子吧,无论俊丑,你都是我的唯一。
我说,你去吧,你来吧,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就这样,我说一阵,哭一阵。我把它抱在怀里,像抱着世上最亲的人。虽然身体缺水,泪倒不少,一股脑儿流个不停。脸上满是泪水,冷风吹来,煞冰煞冰的。
我看到了狗的允诺。我相信那不是幻觉。我看到它飘出了自己的身子。但它没急着投生。它一直在跟着我。它放心不下我。我对它说,随你吧。不急,我出了野狐岭后,你再去投生不迟。
大约到黄昏时分,我才用黄沙埋了狗。我折了根粗黄毛柴,插在坟堆上——我花了很大的气力,弄了个坟堆,明知道大风一吹,沙堆就散了,但我还是那样做了。我想,要是这次能活着出去,就带人来野狐岭,把狗运回去,制成标本,供奉在狗王庙里。在某个寺院里,我就看到过这种制成标本被供奉的动物。不过我担心,要是那老狼发现我在这儿埋了狗,它定然会吃它的。我四下里望了望,倒也没发现狼的影子。
回到胡家磨坊后,我架了火,那暖暖的火光照在我脸上时,我又一次流泪了。夜里,我继续采访。把式们又有人带了水来,我可以放开喝了。只是白驼一直没有来,我又担心它了。
我已经完全看清了那些把式,也许,他们的回忆已鲜活了自己,也许是我有了另一种功能。此后的采访,真的像面对面交流了。
我甚至看到了陆富基脸上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