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旁边的石阶上随意一坐,顺便拍了拍身侧,朝他笑道:“休息一下吧,尝尝这个肉丸子好不好?”
“哦……。”非墨点点头,随即也笑了笑,“好。”
夜间颇有清寒,栏杆上还蒙了层水汽,他接过常歌递来的食盒,盒子尚暖得很,手上的僵硬瞬间散去不少。里面装着的是十来个一般大小的丸子,香气清新不腻不浓,顿时食指大动,便拿了筷子吃起来。
常歌咬着馒头,看着他的吃相摇头笑道:“教不过来了……以后见了师父们,你再这么吃,可别吓着人。”
看她只是一个人吃着馒头,非墨不禁停下来望着她:“怎么,你不吃么?”
常歌笑着又咬了一口馒头,“我不喜欢吃这些,倒是馒头更合我口味。”
他愣愣地转过头:“馒头……能比肉好吃?”
“这不关好不好吃的问题,有些东西吃多了就觉得腻,比方说我……就觉得馒头好吃。”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常歌自顾叼着馒头,一边伸手去拨地上的杂草。
不想他突然放下盒子来,又塞回她手里。“作甚么?菜凉了?”常歌没解他此意,非墨却抿了抿唇,轻声道:“我也想吃馒头。”
“废话,我那么幸苦给你们做的,你敢不吃完?!”她愠怒地将盒子狠狠推给他,“何况,馒头只剩这一个了,多了没有,你要吃,自己出门买去。”
“你做的?”他说罢,却又将盒子捧了起来,认认真真地盯着她,坚决道,“我吃。”
“……。”常歌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怎闹得像是自己逼他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从旁边的盒子里,取了个馒头拿给他。
“吃吧……这真是最后一个了。”
非墨自她手上接来,犹豫了一下,却并未要吃的意思,反而犹犹豫豫地问她道:
“小、小伍……。”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常歌才咽下嘴里的馒头,挑眉看他,不答反问:“我对你很好吗?你这辈子才认识几个人呢,怎知道我是真心对你好而不是另有所图?”
“不会。”他倒是很肯定,“我师父说过,一个人待你好不好,从她眼睛里就瞧得出来……我瞧你的眼睛……。”
“我眼睛怎么了?”常歌打断他,莫名其妙地伸手摸了摸眼皮。
非墨没有道明,含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听他这一番没缘由的话,常歌只当他是又犯傻,自未认真去思索,一道光洒在她手背,抬头看时才发觉是云移了位置。
这时候起风,院子里虫鸣声悄然停止,听得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苍穹中的月亮通明高悬,照得四周的星光全失了颜色。
转眼又是一个中秋了。记得前年这个时候,她还在家里一个人坐着发呆,没想到现在会在离汴梁那么远的伏雪镇,还同着一个认识不到几日的人一起坐着吃宵夜。都说月圆人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记挂着她呢。
“你有个这么好的师父,真让人艳羡。”她忽然这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非墨咀嚼着馒头,疑惑地看她:“你不是有五个师父么,有什么好羡慕的?”
常歌叹了口气:“长大之后都不常见到他们了。而且几位师父住得天南地北,根本不容易相聚一次。”
“这有什么,你不是还有爹娘么?”说着,他倒笑起来,“是我该羡慕你才对,我连爹娘长得甚么模样都不晓得。”
“爹?”常歌垂头用手指挽了一圈杂草,冷冷哼道:“我爹他自小就没怎样理我,却样样要求得紧,甚么都迫着我去学,学不好还得挨骂。长那么大,都未见他对我笑过。
想来也是,横竖我是个女儿,将来总要嫁出去的,他那些家财都得让给外人,他能不厌恶我么?”
“你……兴许是误会你爹甚么了?”不曾料到她家中的境况,非墨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娘呢?”
“我娘?我娘早死了,就是给我爹气死的。”
他听罢一惊:“为何?”
“还能有什么?”常歌狠狠地往地上揍了一拳,“娶了我娘却偏偏成日想着别的女人,念念不忘旧情,偏生那女人都还是死了好多年的。他要是这样,当初何苦来向我娘提亲?害得我娘那么惨……死的时候,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这辈子除了生意,除了钱,他还在乎过什么?真真恨不得他快些死!”说到后面,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看她脸色黑成那般,非墨本想替她父亲说几句,那话瞬间噎在喉头,没敢吐出来。继而见常歌咬着嘴唇扭头看他,恶狠狠道:
“你以后要是敢对哪个姑娘这样,我就第一个掐死你!”
他下意识地捂住脖颈,连连点头。
“我困了,回房睡觉去。”常歌站起身来,似乎是还在气,嘴里不住说些什么,一路踢着地上的石子往住处走去了。
嘀嘀咕咕的声音渐渐随风散去,再也听不见了。非墨朝她离开的地方看了一阵子,随后仍低下头慢慢吃着手里的东西,盒子里的肉已有些凉了,入口时外层微冰,中间却是热热的。他难得这般极其缓的咀嚼,一下一下,任肉汁在齿间辗转,回味。
头一遭,有人亲手做东西给他吃,便是师父都没有这般过对他。
据说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能瞧出她的内心所想,还需要仔细揣测是不是真心的么?……他想,应当不用了吧?
把食盒小心盖上在身边放好,视线落在左手的馒头上,他思忖了半晌,最后掏出手帕来包好收在袖中。
整理好一切,他回身拾起地上的剑,撩开那裹着剑身的布条。
刹那间,玄光刺眼。银白剑鞘上,七颗透明如琥珀的珠子并排嵌着,映衬头顶月华周围隐约是起了一圈的浅光。
非墨拔了剑,握柄在手,起式的几个剑花挽得流畅自然,右腿轻跨出一步,眸中清冷只余得剑光月影。
却听得簌簌几回,长剑抖转,剑走轻灵,地上落叶骤然腾起,唰唰几下,还没看清端倪便成粉纷飞。院中狂风突来,旋转又推开,那正中却瞧得一个黑影时闪时现,如鬼似魅。
白银剑在漆黑之夜格外明朗,被他这般舞动竟恰如羽箭,密不透风,势不可挡。
屋顶上,玉轮当空,清风拂面,卷了发丝贴在脸颊。十三蹲在最高之处,嘴里咬着牙签,带着道不明意味的语气道:
“这家伙,轻功看着不怎么样……剑法倒是精妙独特得很呢……。”
因为要教十三功夫,故而在伏雪镇又多留了一日。幸而他学得挺快,不过两日这套擒拿就掌握得熟练。常歌是打算南下,在中秋时候赶去神匠山庄,当然不会停太久。
于是第三天起床时便收拾好行李准备启程上路。
十三在门口瞧她弯腰整理衣服,有些没话找话的问。
“常姐姐,你们这就要走啦?”
“是啊。”常歌忙着手里的事,也没回头看他,“你不是让我教你擒拿么?我眼下也教给你了,难不成你还有事?”
“没事啊……当然没事。”后者笑得揶揄,“多玩几天不好么?”
“我们有事,不能耽搁久了。”常歌把包袱的带子系好,又坐到镜子前面梳头。
十三挠了挠头,追问:“……那,你们往哪里去?”
“朝南边走,少言山的方向。”常歌取了红绸把头发绑起来,左后看着不对,只得扯了又重梳。
“南边啊!”他恍然一惊,夸张地拍了拍掌,“我好像……正好也有事去南边诶!不如,咱们同行吧?一路上也好有个伴儿啊?”
“你的‘正好’还真是很及时啊。”常歌看也不看他,漫不经心道,“别不是见吃喝能讨个便宜,就赖着不走了吧?”
“哪、哪有……没这回事!”即便知道常歌不会转过来看他,十三仍是换了一副正经严肃的表情,凛然道,“你看萧大哥这人傻傻的,又帮不上什么忙。你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倘使遇上麻烦该如何是好?这时候若没个男人在旁边,岂不是很危险?”
常歌扑哧一下就笑了:“那还真是难为你了啊……还得照顾咱们两个人。”她把梳子放下,起身去叠被子,余光看他还在门口玩锁,不免好笑道:“你行了吧,要跟就跟,哪来那么多废话,反正我也不在乎多一份口粮。”
“当真?”十三双目一亮,一蹦就跳起来,“常姐姐果真是好人啊……我现在就去叫萧大哥!”
仗着自身轻功好,连常歌一句回话都来不及听,拔腿往外面跑。到底还是个娃娃啊……
常歌把床头的几件东西放好,这才记起,好像便是三年前,封白羽在伏雪镇上被十几个大内侍卫围剿,最后双手双脚皆被砍下来,就地又施行腰斩。
因得他当初所盗之物,八角灵芝乃是外邦贡品,官家勃然大怒,下令是诛九族,一干人等于汴梁邢台前被火活活烧死……
那时候她人在姑苏,没有见到此景,不过听人说场面凄惨得很。连老人小孩都被绑在柱子上,铁链拴着,动不得,一时又死不了,火烧皮肤,疼得哇哇大叫。行刑之人都头发发麻,不忍去看。
可这孩子说他是封家的子孙,莫非是逃出来的?他那么大能耐么?还是说,这其中有何人相助?亦或者……是他编的幌子?
但从他偷盗的身手和轻功来看,却也符合封家世代做贼的风格……
无论如何,虽在这之前是被他偷了银子,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这一事应当不是假的。左右她运气好,一口气就叫她碰上两个浪子……实在不行,收了便收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笑出来。
索性时候还早,十三一直没有回来,常歌等得不耐,便先在桌前坐了,倒茶来喝。一杯茶尚未过半,就闻得有人气喘吁吁的奔来,她视线瞟过去,十三扶着门,满头大汗。
“常……常姐姐,不……不得了了。”
“慢慢说。”常歌把杯子搁下,过去搀他。
“哎哟,这事慢不得!”十三拽了她袖子就拖着朝外走,“萧大哥给人打了,伤得厉害,流了很多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