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也听到号角声,白虎放开利爪,仰头随着非墨视线所看地方瞅去,山道上数万兵马齐齐朝这边进发,那摇曳的旗帜鲜明的宋字格外耀眼。行在前头的王超一身钢铁锁子甲,手持一把三尖长戟,右侧一人骑白马披玄色云纹织锦斗篷,穿明光细网甲,后背一把大砍刀,面色可憎,蛮气十足,正是镇州都部署桑赞。
一看这援军的阵仗,剩下的几些个契丹武侠顿然生出怯意,目光闪躲,脚步后挪,旁边数人见状立马上前两手制住他们,教他们单膝低头跪于地上。
王超纵马跑来,十分满意地含笑瞧着满地辽军尸首,一拍非墨的肩,大笑:“兄弟,大哥没看错你,果真真英雄!”
非墨仍旧谦虚回礼,“过奖。”
经此一战,众军士气自然高涨,加之又同王超大军回合,士壮马腾,个个蓄势待发。此地离望都县已然不远了,王超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说道:“那契丹狗既在这里设埋伏,料想他们定在附近,我们不如乘胜追击,如今众将士们气力尚足,正杀在兴头,刚好可以一鼓作气!”
非墨想了一会儿,也觉得他说得有礼。想那曹刿所言,击鼓上的道理便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若休整一夜恐将士们沾沾自喜,反而不好了。于是道:
“说的是,我们就继续赶路。”
虽这样抉择,非墨还是下令全军在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后方往北而行。期间王超又重新点将,让王继忠和桑赞各领一队,非墨同他统领一队,王继忠从东侧进发,桑赞往西,他则直行。
休憩时候,非墨与将士简单攀谈了几句后,便就在近处的一块光滑大石上坐了,靠着树轻轻松了口气。
他毕竟是头一遭带兵打仗,若说不紧张自是假的,但幸而这个开始还算不错,即使不算大胜,也小有些成就。到底一个军队能赢与否,除开训练和武器装备之外,军心亦是十分重要的。
常歌在一边静静看了他一回,眼中忽瞅见他臂膀上的殷虹,不觉皱着眉走过去。
“伤得重么?”她问。
非墨微微一怔,回神过来,低头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似乎是才发现流血了。那血液从铠甲细缝里浸透如衣衫,深红一片,奇怪的是他竟没感觉到疼。
“……几时受的伤?”非墨自己倒不解地挠挠头,“怎么没印象。”
常歌无奈的叹了口气,把腰间的小药袋取下来,自里头掏出药瓶和纱布,挽起他袖子来看。
这是一道剑伤,从掌心以下一直蔓延到手肘之上,是非常长的伤口,但还好不怎么深。
“打起仗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说,“没注意到也正常。”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皮肤,苏苏麻麻的感觉,风吹过时还有些清新的味道。非墨含着笑默默看她认真地在处理自己的伤,心里又是开心又是满足,禁不住就伸手往她脸上拂去。
“幸苦你了……。”
常歌勉强勾起笑来,略有些怅然地嗟叹,“我只求你没事,幸苦一点,又有什么。”
“我自然会没事。”他说得理所当然又信心十足,面庞的笑容灿烂如光,“有你在,我想着你,就告诉你自己一定不能有事。”
“……。”
常歌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年轻的轮廓上尽显着张扬,笑颜干净得仿若不会沾上杂质,一切熟悉得宛如初见,连她都似有些被感染了,心情也舒畅起来,情不自禁俯身往他唇边亲了一下,笑道:
“你既是说了,我只盼你好好记着今天这话,就行了。”
“嗯。”非墨微笑点头,“记得。”
上了药,绑好纱布,刚刚打了个结欲备将他袖子放下来,那边的王超和桑赞谈完要事,回头看得他们二人在此,没多说什么就大步流星往这边走,口中大大咧咧道:
“萧夫人,听闻你还是空城子门下的徒弟,今日可算是帮了个大忙,王某人这里谢过了!”
“不客气。”常歌简单回复他,“我夫君的事自然是我的事了,帮他是应该的。”
这话在王超听着分外暧昧,他挑挑眉朝非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后者仍旧回他一个淡定的笑容,毫无波澜。
“倒是难为夫人了,身为女子还随我们长途跋涉,实在令王某心里有愧。”他转过头,“萧兄弟能有妻如此,真真令人羡慕得很啊。”
“是。”非墨也不避开,认认真真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我方才打听,原来此回他们主帅乃耶律奴瓜,这人狂妄自大,势力也不过刚刚有起色,带兵之能寥寥惨淡,并不称奇。我看我们只要谨慎些行事,一定能保望都安全。”
说话间,常歌却回想起王超适才点兵时候的情境,猛然觉得何处不对劲,细细琢磨了一阵,她微有迟疑地问:
“王大人……我军不是有三路么?这里的人马好像……少了许多。”
她话还没道完,王超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变,表情一僵,嘴唇张合数次才打着哈哈笑道:
“这是……。”
不等他开口,常歌单刀直入就问:“莫非是高阳关的部署已投降辽军?!”
听她这么一问,非墨也注意到事情的蹊跷,看他表情又不停变化,猜想事态或许很严重。忙抱拳道:“王大人,难道真如内子所说,是因……。”
“不不不。”王超摆手止住他,犹豫了许久,垂头一叹,“唉,此事说来也令人气愤。我本昨日发信告知高阳关的周莹同镇州的桑赞要去定州会合,哪知周莹这厮居然说我不曾有枢密院诏令,无法调遣他,死活不肯前往,但他这理由也十分正当,我又不能拿他如何,只得作罢。”
常歌心头冷笑,早在之前她就考虑过会出现这样境况,说得好听是没诏令不敢轻举妄动,说得不好听那便是畏惧不前。当今武将能瞧过眼的没有几个,不是打不过辽人,却是不相信能打过辽人,但如此一来他们的军队眼下只有四万了。
原地停歇完毕,王超又整顿了军队,领着兵马仍旧北上。
由于白虎的加入,非墨自然就顺理成章骑于虎背之上,这样一来就愈发显得威风凛凛,器宇不凡,众军浩浩荡荡开进望都县以南的康村中。
因之前在前山坡处大获全胜,没漏一人返回与辽军报信,故而非墨他们的突如其来自令驻扎在附近的耶律奴瓜大军乱了阵脚,两军霎时冲杀在一起,战马嘶鸣,刀剑相撞,喝杀声此起彼伏,战况不可谓不激烈。
非墨骑着白虎于阵前镇定自若的指挥,所带的一群江湖武林人士比及其他将士来正有一股热血于心,杀得痛痛快快,好不畅然。十三同郑铁石自领十几人,凭着毕生所学杀得敌方措手不及,只顾仓皇逃窜,鲜血滚滚淌出,河流般殷虹蜿蜒。
这一战势如破竹,很快就斩杀千余辽人。
非墨正挥剑刺了一人,回眸时望对面村口有个在纵马狂奔的,瞧那衣着甚是眼熟,极像上回在太行山腰看得的,那领一帮契丹人劫杀汉族百姓村子的契丹头领,他顿然怒气逼心,二话不说拍了拍身下的阿冬,只单骑喝着追过去。
常歌尚在这边杀着,余光亦看得非墨忽然就领着阿冬跑走,她心中生疑,又担心他安危,四下里瞧了瞧,飞快挑了匹马坐上去,几下勒了缰绳也往他所行方向驰骋。
背后的喊叫之声少了许多,量来是将结束,常歌虽狠狠抽着马鞭,但速度犹不及非墨,只能盯着他的背影看,耳边风呼呼乍吹,割得脸皮生疼,马背上的颠簸隐隐让她觉得身上略有不适起来,喉头哽住,似是想要作呕……
她勉强压住这莫名而来的异样之感,紧跟着非墨寸步不离,只瞧他行出数十里,约摸是也有些不耐了,遂取下马腹一侧的羽箭来,两手连虎头也不握,拉弓如月,微微虚着一眼,瞄准前方尚纵马飞驰的辽军指挥官耶律奴瓜,猛地松了一指。
闻得“嗖——”声响起,又听那人闷哼着吐出一口血,继而身形摇摇晃晃,险些没从马上摔下。
常歌心上一喜,知这是射中了,刚要他再准备一箭,取这人性命,却不想对面的山腰处蓦地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整整齐齐沿着山路行来。她瞪大双目,赶紧拉住马缰。
“非墨,回来——!”
常歌大声喝道:“是辽人的援军,快别去追了!”
听得她这句话,非墨才收疆止住战马,眯着眼死死打量对面行进的军队,细观这般人数一定是比他们多不少的,他当下回转马头,扬鞭往回行。
“快走!”路过常歌身侧,他急急喊出声。
“好!”
二人一人骑马一人骑虎,如风驰电掣般回到村中,此时四周已然成了一片焦土,只剩少许几些契丹武士还在苟延残喘,非墨跑至王超身边,飞快说道:“王大人,东北面山上下来一支契丹军。”
王超听完脸色就大变,慌忙问他:“约摸多少人?”
常歌接话道:“粗粗算来恐有五万兵马。”
“……五万?”他拧了拧眉,低沉着嗓音,“我方算上歩骑也不过刚刚四万。”他摇摇头,“今日将士们也累了,依我之见先退五里休息,明日再战。”
“此刻退兵?”常歌讶然看他,“会不会有些不妥?”
“诶!哪有不妥?”王超不予理会,“萧夫人,我知你不想扰乱军心,但咱们别的兄弟也累死累活一日了,倘使现在同援军硬拼,怕是会吃亏的呀!”
“可一旦入夜,对方偷袭的几率就更大,倘使那时候出了事怎生是好?”
“这你大可放心,我们这军中的守卫自然比城里强许多,不会偷放一人进来的。”
她本也不太懂行军打仗之事,看王超都这样说了常歌也没话反驳,且那边的非墨也对着她颔首点头,常歌只能默然,闭口不言。
如此照着王超的命令,剩下的主力大军全撤退至五里之外的十里坡处安营。而奇怪的是,对面赶来的辽军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仍旧在康村驻扎下来,两方便就此对峙着。
走了一天的路,又连着战了两场。饶得是自诩体力不错的常歌也松懈下来,坐在营帐火堆边揉着脚踝,若有所思地望那莹莹跳跃的火星。
晚间夜色浓重,薄薄的夜雾清寒透骨,不知是不是因为战场周围总有萧索的气息弥漫着,即使都快到五月了,她也莫名的觉得有丝丝冷意,今天莫名的觉得浑身不舒服,又极其的困倦,只想早早睡下,以便养好精神明日再对付辽军。
“小伍姐!”
背后咋咋呼呼有人喊她,常歌刚抬起头往后看,那人又绕到她身前朝她肩上一拍,笑嘻嘻地得意道:
“怎么反应变慢了,这可不像你。”
看这来人是十三,常歌顿然没气力地叹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呢……。”
“怎么?不是萧大哥你很失望?”十三故意要调侃她,便努努嘴,颇有些伤感的耸肩,“亏得我还带了好吃的给你,真是令人心寒啊。”说话间,他扬了扬手里的半只烤鸡腿,炫耀似地在常歌面前晃来晃去,却不想后者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呵欠,瞅了瞅他手里的鸡,突然皱起眉头来,往后挪了几步。
“你吃罢……我就不用了。”
“诶?你居然不吃?”十三讷讷地愣了一下,挠头不悦道,“真扫兴啊,我特特给你烤的……。”军中就她一个姑娘,却得同一群男人一般行这么多的山路,还得上阵杀敌,不好好补补怎么成?到底是个弱女子,如若给累坏了怎生是好。
十三刚要说话,却似乎从她表情里发现了什么,神色蓦地有些古怪起来。
“呃?小伍姐?……。”他俯身凑下去在常歌面庞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看得她头皮发麻,直推开他。
“作甚么?靠这么近……。”
“你脸色,很苍白哦?”十三好心提醒她,“嘴唇尤其白,跟个死人一样,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有么?”常歌不自觉去摸自己的脸,自然是感觉不出什么来的,怪不得她今日总疲惫得快,难不成当真是病了?如此一想就要去把自己的脉,怎料那边的十三却已然火急火燎地大声叫道:
“萧大哥!你快来啊!小伍姐她得病啦!!”
营地前面非墨正在同王超摆谈,闻得他这么一吼,当即回过头来,还没与王超辞别就大步行到火堆边,撩袍在常歌一侧蹲下。
“小伍?”他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关切道,“你真的病了?哪里不适?要不要寻大夫看看?”
十三抱着胳膊,好笑地摇头,“看什么,她自个儿不就是大夫么?”
“呃……。”非墨窘迫地笑了笑,瞧得常歌果然已在替自己把脉,不由尴尬,“我倒忘了。”
“怎么样?”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开口说话,非墨忍不住问,“……很严重的病?”
常歌呆呆僵了一瞬,咽了咽唾沫,静默好一阵才垂下头,低低道:
“我……我好像……。”
她声音实在太小,非墨不觉又凑近她几分,皱眉问:“说什么?”
常歌咬着下唇,迟疑着抬起眼皮来看他:
“我好像……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