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外面的风还很大,呼呼作响,没有尽头,似是有些降温了。
与之相反,屋内仍旧一片暖意。
残烛淌了一桌的泪花,已经发硬了。所有一切全都渐渐平息下来,浅淡的微光透过窗进来,暗暗昏昏的。
非墨比常歌先醒,才睁眼就发觉被子未将她盖好,白皙的双肩仍旧露在外,他悄悄拉过来把她身子裹紧,视线又不禁落在她肌肤上那些斑斑驳驳的淡红,一时有点羞怯,回想起昨晚,倒觉自己是唐突了……竟担心她会不会生气。
这样思量后,非墨收紧了搂在她腰肢上的手,慢慢贴上她耳鬓,厮磨。心里难掩着欣喜又有几分踌躇,不知道如此时候这样对她好不好,又不知道未来能不能给她幸福,能不能让她安定,千重的情绪一霎间涌上,他忍不住开口低低说道:
“小伍,对不起……。”
耳边忽听见她不耐的回了一声。
“都说一晚上了,你烦不烦?”
非墨顿时怔住,料不到她还醒着,这一刻就越发不敢直视她,偏首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味道,小心翼翼,“你……你还疼不疼?”
常歌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来,看着他。
“嗯。”
非墨瞬间紧张,结结巴巴问道:“那……可有生我的气?”
约摸安静了一会儿,闻得她轻笑出声来,继而摇着头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不生气就好……。”他像是松了口气,安安心心地抱着她笑,“我还怕你不喜欢……。”
常歌没奈何地笑他:“傻子……就说些傻话。”
“嗯。”他含糊不清地应了,却拿下巴在她颈间蹭了蹭,忽然怅然地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我都很想念你。”
常歌微微抬了头,问他:“你是知道我在哪里的?”
“嗯,大致的地方倒是听顾沉衣说过。”非墨换了个姿势躺着,“当时就想,如若再等一年还等不到你……我可能就会去塞外找你了。”
“……。”常歌咬了咬下唇,垂眸低声道:“我也没想到……我那时以为,我们或许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还好。”非墨庆幸地笑笑,脸上满满的皆是幸福,“还好……你还在我身边。”
“就像如今这般,我就很心满意足了。”
他语气平静,波澜不惊,一年又一年,长久的隐痛已把他打磨得光滑如斯,纵然求不得,也不至于再大起,大落。
春暖花开,雁北飞。
偏城的三月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自那日非墨回来后不久,他就依言搬去了城外不远的军营之中,早出晚归,常常忙到子夜才赶回来。
常歌因是女子,并不能一直留在军中,只偶尔前去给一些偶然疾病的将士把把脉,又开几副方子,平时正午和晚间都会来替非墨送一次饭,闲着也到处遛遛。
四月中旬,气候已然回暖许多了,这日正当吃午饭,她就提着篮子往营地方向走。王超事前是同底下人打过招呼的,故而自也不会有人来拦她,但不想刚绕过前面的围栏却有人上前阻她的路。
“你是何人?这里军营重地,不得擅自闯入!”
那人话一说完,瞅着常歌的模样或感眼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咧开嘴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萧夫人。萧大人还在前场操练兵马,麻烦夫人先在此处稍等片刻。”
“好。”常歌颔首点头,便退在旁边立着。四下里见得不少守卫正在巡视,不远处尚有一队骑兵整整齐齐跑过去。
听闻一个月前非墨他们几人烧的恰好是辽军的粮草,契丹的那主帅耶律休哥原是打算那几日南下攻治遂,却正因此又拖延了些时日,但瞧得他们依旧虎视眈眈,恐怕已蓄势待发。虽说有不少江湖志士投奔入非墨麾下,可同辽军人数想必到底是杯水车薪,且朝廷有保留实力,让武林人士打头阵的意思,即便想起来是令人愤恨,不过依几位长老的态度,似乎也是默许了。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那人才又回来禀告。
“让夫人久等了。”他有礼的抱拳鞠躬。
常歌侧身过来,忙对他摆手笑道:“不急不急,他练兵要紧。”
“无妨,眼下已到午膳时间,大家都休息着呢,夫人尽管去便是。”
“好。”她也不多推辞,“那就多谢了。”
炊烟袅袅升腾,隐约嗅到饭菜香气,常歌轻车熟路径直就往前面而行。
校场上百来个士兵地席而坐,对面来分饭食的几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抬眼一瞅见常歌,就笑道:
“萧夫人又来给盟主送饭啦?”
听得他这一声,那边的些许个部下也开始起哄来,纷纷笑道:“萧大哥好福气啊,天天有人送饭!”
那边那个也接口:“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能不能分些给大伙儿啊!——”
“就是,成天吃这里的饭菜,嘴巴都快没味道了……。”
非墨正坐在校场围栏一处,靠着栏杆静静笑了一番,方笑着呵斥他们:
“如若再胡说八道,晚上就加一重甲沿着山路跑一圈。”
“诶……。”
底下一阵阵唏嘘。
常歌摇着头拉他在旁边坐下,没奈何地笑了笑,“你老罚他们,难怪人家夜里都睡不好,早上也没精神练。长此以往那不得得病么?”
“这是空城师叔教的。”非墨不以为意地反驳她,“他们是要上战场打仗的,稍有不慎,害的却是自己的性命。何况本就没受过什么严格练习,连我自己也是头一遭,规矩多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
“怪不得。”常歌一面揭开食盒,一面叹道,“我说这口气像谁,原来是四师父教的……啧啧。”
“……他也没教我许多。”
鼻尖嗅到浓浓的肉香,离得近的那个小个子男的咋咋呼呼叫出声来。
“红烧鱼啊,萧大哥!”
“给尝尝嘛——”他说着就凑了筷子伸过来,非墨淡定地挥开他的手,冷然看了他一眼,说道:
“先把你的枪法练熟了再说。”
他也不含糊,点头就道:“行啊,我练熟了,您是不是就让嫂子给咱们做肉吃啊?”
“就是,就是!您也别光顾着自个儿不是?”
周遭一干人等开始附和,皆举了筷子嚷:“嫂子,给做一顿肉吃吧,最好满桌都是鱼啊肉的!”
常歌看着这阵势,一愣一愣地,偏头去问非墨。
“怎么?你们这儿的伙食很苛刻?连肉都不让吃?”
“……。”非墨挠了挠耳根,表示很尴尬,“我……没吃过这里的饭菜。”
下面的人长长嗟叹。
“萧大哥,那是你成天都吃着嫂子给的饭,哪里知道咱们的辛苦之处啊……。”说得有些捶胸顿足,几个人唉声叹气。
“咱都好几天没吃到肥肉了……那味道想念得紧啊。”
非墨笑着摇头:“有的吃就不错了。”
后者低低嘀咕:“您这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吧……亏得还吃鱼呢。”
他低头望了望盘子里的菜,思量片刻,知道是常歌早间就出去买的材料来做的,当然不欲令她失望,故而仍是摇头:
“这鱼不能分给你们,以后得空,我倒是能请你们好好吃一顿。”
底下众人都亮了亮眼,“此话当真?”
“自然。”他浅笑着颔首,“得看表现了。”
吵吵闹闹总算吃完这一餐,常歌收拾碗筷,看他已拿了长枪又往前面走,心里忽生出几分宽慰来。能和底下人打成一片如何也是好事。
治遂城里的百姓并不算多,但还能安居乐业,平日里街上的买卖依旧红火,叫卖声不断,自然也有远处前来做生意的商人,收购些当地的特产。
常歌正在布店里挑了块料子,预备回去裁件衣裳,才从店中走出来,迎头就瞧见一个人笑吟吟地拿着扇子尚对着她颔首,如玉的阳光洒了他半身,精致简约的衣衫绣着几枚墨竹,犹记得这是某年过节时候她在灯下一针一针刺出来的,不知为何,这一瞬就觉得他这笑容有些刺目。
“看傻了?”
顾沉衣款款走上前来,收了扇子就往她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常歌倒也没避开,并不很在意地用手指撩了撩额前的碎发,奇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很奇怪么?”他耸耸肩,“在下生意人,什么地方去不得?什么地方不能去?只要是……有钱赚。”
“那倒是。”常歌也配合着笑起来,抱着臂上下看他,“你过得很不错啊?精神抖擞的,果真是成亲的人,气质都变了许多呢。”
“是么?”顾沉衣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只落在她盘起的头发上,心里暗暗沉了一下,嘴边却还是笑着,“你不也成亲了么?如何,做盟主夫人的感觉?”
“没什么两样。”常歌摊手叹气,“我还是更喜欢到处走走,闲不住……。”
“你家那位,是参军了吧?”他忽然扬起眉来这么问。
“怎么?”常歌笑道,“你别是也来投奔他的?”
“笑话,本公子怎会吃饱没事干来做这样玩命儿之事。”顾沉衣神色里颇有些鄙视,“像他这般既有了家室还一个劲儿的往战场上跑的人……有几条命够他挥霍?哼,你也不怕成寡妇?”
“呸呸呸——”常歌听完就皱眉狠瞪他,“你怎么说话的?”
“怎么说话?大实话,难道不是?”
背后听得有人轻咳了一声,顾沉衣眉峰稍蹙,待转过身时,非墨就立在他不远的地方,一张脸表情淡淡的。
“萧盟主啊。”他倒也不拘谨,温润一笑就拱手作揖,“许久不见,过得可好?”
非墨点点头,无甚异样,“很好,劳你挂心了。”
“啧啧,这如何能说是挂心,在下不过……。”
介于他态度一向如此,顾沉衣毫不觉尴尬,正摊手要开口时,非墨就上前来,拉了常歌,极其有礼的与他告辞。
“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他愣了一阵,只得道:“呃……慢走……。”眼睁睁瞧他们二人渐行渐远,顾沉衣才颇有些好笑的自言自语。
“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
一路是往王超府上走的,非墨步伐很急,拽着她几乎让常歌快要跟不上,她喘着气唤道:
“非墨……慢一点。”
听得她说话,非墨才停住脚步,偏头来看了她一眼,略有些不满。
“……他怎么在这里的?”
常歌哭笑不得地摇头,“我怎么知道。”
“不过就是随便聊聊,这么担心作甚么?”
“……。”非墨委屈地望着她,想了一会儿,说道:“他不是好人……。”
常歌“噗嗤”就笑出声来,禁不住叹道:“论起这个来,他的确可说是个大好人,若是没有他,五年前我还不知道如何逃出来呢。”
非墨怔怔听了这话,默了良久,迟疑地咬着下唇。
“有句话,他是说的没错的……。”
要是他真的死了,那么她……该怎么办?
踏进前厅时,里面已聚了不少人,除王超和副部署王继忠外,连镇州的部署桑赞的几名心腹也在场,另两旁便是昆仑天山的四长老和十来个江湖上颇有威望的侠士。
一见非墨二人进来,王超就起身招呼着。
“萧兄弟!来得正是时候!”
非墨急急走过去,余光扫了扫周遭的几人,继而道:“方才传人来说辽军已有动作,可是真?”
“是。自然是真。”王超撩袍又坐下,面色凝重,“如今事况紧急,我本以为耶律休哥会于五月动手,料不得他竟这般心急,眼下望都县已被包围,我已支会镇州及高阳关两军部署于定州会合,在此之前,得先派一支部队拖延辽军行动。”
非墨心知他意,“明白,我现在就去准备。”
王超露出笑容,“萧兄弟深知我意,此行你便是前锋,辽军来势汹汹,我分一千五兵力与你,你能打便打,不打就先封住他们莫在强攻望都,我之后就率军前去支援你。”
常歌抿唇沉吟半晌,忽然问道:“我方军队人数到底多少?倘使硬碰硬,要是兵力不足也不过是枉送性命。”
“萧夫人不必担心。”王超大掌一挥,很有信心,“我定州一部加镇州高阳关三路军队,虽少辽军几分,但可谓不分上下,胜负与否,只靠战术问题。”
常歌拧着眉仍旧有几分忧虑,但看他们很快又谈及其他事情,自己也不好再多嘴,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