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得什么好看不好看?”常歌停下脚来,指了指脖子上一圈一圈缠着的白布,叹气道,“僵尸一样。”
非墨本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很像,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常歌心头不悦,沉了脸瞪他。
“你还敢笑?”
他忙收了笑容,抿着唇在原地瞅她。
阳光正好不偏不倚照在他身上,那双眸子含星般蕴光,一时竟将她看得极其不自在。常歌往身后退了一步,侧过脸转了话题:“别、别看这伤了,我瞧那边似乎有好玩的,过去凑凑热闹……。”
再过不了几日就要到中秋,街上少不了卖制月饼的食材,红豆绿豆芝麻,常歌样样都上去挑着看了看,可惜却不满意。
到底这地方小,比不得东京汴梁,寻常的这些东西都不怎么新鲜,更别说做出来的月饼好不好了。
伏雪镇最美的当属冬季,眼下不过仲秋,四处还都挺普通,并不是很出彩。加之路上的小玩意也没什么有趣的,逛了一圈常歌已觉得乏了,反而非墨盯着那杂耍的人佩服不已。
常歌拉了拉他衣袖:“走吧,我有些饿了。咱们还没吃午饭呢。”
“小伍。”非墨一边跟着她走,一边还念念不忘的回头看,“你看那个人,能用胸膛顶着那么几块大石头,是不是就是内功?”
常歌满不在乎地摇头笑道:“就那个还内功呢?你要喜欢,我回去也玩给你看看。”
“这个功夫……很简单吗?”他茫茫然地挠了挠头。
“一般街头杂耍都这样,谁家卖艺不玩点新奇的?”
“是么?”非墨提了提手里的剑,回想起从前的些许事情,“我记得,当年师父同我就不是这么卖艺的。”
“咦?你们还卖过艺?”常歌觉得有意思,老听他提起他师父,本以为是个很生严肃死板的人,不想还干过这样的事。“你们是怎么做的?”
他闻言,微微一笑:“我们是去契丹城镇的街上卖艺的。那时,师父还同契丹人打了起来。”
“打架?”常歌愣了愣,“好好的,为何要打架?”
非墨垂下眼睑,唇边仍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脚下的路,“我当时还小,只听师父说,他们契丹人瞧不起咱们中原的武功,他虽不能于战场之上报效国家,却也不能让我大宋被这等蛮夷欺辱。”
“说得好。”常歌拍了拍他的肩,“那后来呢?你师父他打赢了吗?”
沉默了片刻,他眉峰轻拧,眼底暗淡,摇了摇头:“没有。他们人多势众,师父一人敌不过……受了很重的伤。
“可惜我年幼帮不了师父什么忙。听得那些契丹人不停的说话,虽听不懂,不过看师父脸上的表情,必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袖下的拳头猛地捏紧,淡淡道:“我立过誓,终有一天,会雪当日之恨。”
听得他话语里满是惆怅忧伤,料想是对他恩师思念之极。常歌不觉也收敛了些,静静地没有说话。
幼年时候被父母遗弃,遇到这样一位师父细心照料,又传授武功,如今伤感也是情有可原。只是造化弄人,他现在师父也去了,孑然一身,性子又那么简单,倘若以后真不管他,只怕会给人欺负的很惨。
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叫几位师父收了他做徒弟才好。
常歌颔了颔首,暗下决心。
咸平二年。
且说道大宋同辽的关系,那当真是微妙得很,自幽云十六州被夺之后,两国交战似乎便未曾停息。二十几年来,数场战役中,大宋吃败许多,因得契丹人生于苦寒之地,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又以游牧狩猎为生,个个生的壮猛,自然比起中原人要厉害一些。
而当朝的几次兵政改革,使军队之力不增反减,加之太祖之后多重文轻武,兵力方面甚是吃紧。契丹的萧太后也是数次挑拨战争,两国边界早已民不聊生。
按理说,平常百姓出入两国倒不是罕见之事,不过非墨的师父一介武夫,又是个久居山中的隐士,为何频繁往契丹去?
因听说这回也是从契丹回来之后一病不起,最终仙逝,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渊源?
但自非墨描述来看,这人又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倒令人生敬,更不会是什么奸邪之徒。那么他临终央非墨来找三师父……莫不是……
常歌猛地摇了摇头:应当不可能,眼下世间风平浪静的,没听说有什么战乱起来,何况就是有战乱也不该来找三师父啊……
为今之计,还是走一步是一步,别先乱了阵脚才是。
如是所想,她推开客栈的后门,正欲回到座位上接着吃饭,哪知方才的桌边竟空无一人,只桌上摆着满满酒菜。常歌快步走过去,信手端了旁边的碗来,碰了碰碗身——尚存余温。
碗里的饭也没吃完,按理说非墨一向挺规矩,不会到处乱跑才是。
左右瞧了瞧没见得人影,常歌唤了那小二过来。
“姑娘,何事叫小的?”
常歌指了指旁边,问道:“刚刚与我一同吃饭的那个公子去哪里了?”
“刚刚……哦,你是说绑着石头的那位吧?”对于此人,小二记忆深刻。
“是,他人呢?”
小二摸着下巴仔细回想,“他……那位公子也不知瞧得外面什么东西,就放下碗筷出去了。”
常歌紧接着问他:“往什么方向走的?”
“东方。”
“好的,多谢了。”
出了酒楼,对面乃是所住的客栈,常歌拐向东方而行,不多时就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抬眼便瞧得非墨立在离巷口不远的地方,正低着头,眉头微皱盯着地上的一个人。
他脚边坐着的乃是个十来岁的男娃娃,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怜巴巴的也那么望着他。一时大眼瞪小眼,各自不说话。
常歌在原地思忖了半刻,方走上前往他肩上打了一下。
“你看什么呢?连饭都不吃了?”
“小伍。”一见是她,非墨浅浅笑了起来,偏过头欢喜道,“你来得正好,我想买个东西。”
“好吧。”常歌听罢,无奈地耸了耸肩,一手朝钱袋里摸银子,“这回又要买什么?”
后者不假思索地指了指地上,简单道:“我想买他。”
“……。”常歌掏钱的手顿然一僵,随即抽出来对着他脑门狠敲,“你还没睡醒是怎么的?好好的买个人来作甚么?光照顾你我都累得够呛了好不好?”
顾不得去揉额上的伤,非墨一把扯住她衣袖,有些焦急,“可他一个人在这里,我瞧着可怜的很。他年纪尚小,若是被坏人拿了去,或是就此饿死该怎么办?过不了几日入了冬季候就更难熬了,你忍心看他活活被冻死么?”
常歌说不买就是不买,语气坚决:“胡说八道!买个孩子来你怎么养他?一点用都没有,还白白吃我的钱,不行不行。”
“小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非墨低声央求她,“你就做一回好人吧,往后他一定会报答你的。”
“什么叫‘做一回’好人呐?感情我以前都是做的坏人不成?我帮了你多少次了,你自己数数?”
“是……是我说错话了,你知道我本来就不太会说话。总之,你帮帮他吧?”
常歌咬了咬下唇,看他这模样又是一阵气,但转念想到他曾提及他小时候的事,恐怕多半是觉得这娃娃同他当时很像,这才心生怜惜。
她转头望了一眼地上的男孩,他手里抱着一块破木板,上头用朱砂写了“卖身”两个字,此时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盯着她,带着哭腔轻声唤道:
“姐姐……。”
非墨着实是不忍,轻轻拉了拉她:“小伍……。”
“好了,我怕了你了。”常歌认命地叹了口气。
见她松了口,非墨不禁喜道:“你要买他么?”
常歌仍旧摇头:“不买!”
他眼神蓦地淡了下去。常歌看得没奈何,只得道:“不买是不买了……不过我留点钱给他,这总可以了吧?”
她将钱袋里的一小袋钱取了出来,缓缓俯下身递给那男娃娃,温言道:“这里有十两银子,已是很多钱了。你小心些莫要让别的人抢了去,还有,有了钱先吃饱穿暖,打点好必须的东西再别的事情做。
若是有亲戚,就当做盘缠去寻他们吧。”
那小孩子受宠若惊地接过钱袋来,点头如捣蒜,感激不尽:“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姐姐是好人。”
常歌淡淡点了点头,垂眸看他:“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卖身这种事以后别做了。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做人要有骨气,等着卖去给人作践还不如饿死的好。”
也不知道他听懂没听懂,只抱着那袋钱唯唯诺诺地应声:“明、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本想伸手去摸他的头,但是左右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最后常歌往他胳膊上拍了拍,余光却瞧得他的左手似乎在她袖下握了一握。
常歌一时并没太过在意,弹了弹灰尘站起身来,歪头对着非墨道:“如何?这下你满意了吧?”
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多谢。”
“诶……到底是谁做的好事。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有做好事的感觉。”常歌扶额嗟叹了一声,上前拉着他往回走,“回去吃饭吧。”
“嗯。”非墨顺从地跟在她后面。
不想还没走出几步,常歌猛觉何处不对劲,她停下脚步来,自腰间一探——钱袋果真不见了。
“怎么了?”看她神色微变,非墨不禁出口问道。
常歌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蠢材,居然着了一个小鬼的道。”说罢她飞快转过身去一看,方才还在地上眼巴巴抱着木板乞怜的孩子早拔腿跑了,巷子那端就见得一个小身影。
她急急跑了几步,笑骂道:
“臭小子,居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那孩子闻得她这话,居然还抽身回头来对她办了个鬼脸,挑衅似的招手道:
“姐姐,你追上来试试,追上来我就把钱袋还你!”
常歌又是气又是好笑,刚想依言去追,可这般一瞧,倒见得这孩子的身手敏捷灵活,看来还是会轻功的,就是不知别的武功会不会。
她摇头笑道:“就这点轻功还来跟我比脚力?”说完就双脚往地上一蹬,先一个空翻跃上旁边的高墙,右足在墙上一点,如飞燕掠波,急速冲了上去,瞬息千里之功,不消片刻人就跃过那小子的头顶,呼啦啦在他身前落下,挡住他去路。
这小叫花本还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哪里注意头顶上有人飞过,正抬头视路之时迎面就撞上常歌,他吃了一痛,本能往后跳了几步。
常歌抱着臂得意地逼近他,笑道:“怎么样,追上你了,可该还我银子?”
那小叫花也是个机灵的人,仍旧笑着狡辩:“姐姐好轻功啊,只是你追是追上了,可抢不到我手里的钱袋,我还是不愿还的——”
“臭小鬼,还嘴硬,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常歌挑了挑眉,伸了左手去拿他肩膀,那孩子一见不好赶紧蹲下闪躲,常歌看得一清二楚怎会给他留机会,右手一出就擒他手腕。
小孩抬了臂膀遮挡,将钱袋叼在嘴上,腾出手来同她过招,他自认拳法了得,出拳极快,使得是家传的功夫,可哪想常歌不仅速度快上他很多,且招式繁杂,令他眼花缭乱。明明自己那一手就将抓住她,可怎想出去时,她又变了方向。
常歌面上带笑,打得是轻轻松松,两手交叉分别扣他两臂穴道,继而一手把他两个手腕擒住,反身背到他背后,迫得他不得不单膝跪下来。
“现在你还服输不服?”
他瘪了瘪嘴,不说话。
常歌把他口中叼得钱袋夺下来,手上又加了几分力,嘻嘻笑道:“看你硬撑吧?服不服?”
他疼得龇牙咧嘴,嚷嚷叫出来。
“疼死了——”
“我服输就是,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