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衣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一把将扇子收好,插在腰间,跟在常歌后面,偏头的话却是看着非墨说的。
“常姑娘,不如让在下帮你吧。”
非墨抬眼略有怒气地瞪着他,后者笑意更浓,朝他扬了扬眉,目光甚是挑衅。非墨咬着下唇,狠狠握紧拳头,往身侧的柱子上一砸。
看着头顶簌簌落下的碎屑,苏卿无奈地拍拍他的肩,笑道:
“师父在等你练功呢,还不快去?”
“……哦。”
出了庙门,天边夕阳已沉下,余温浅浅,大地尚存些许光芒。石青负手背对着他,瞧着院子里的一棵枯树,若有所思。
非墨正在原地犹豫着不知进退,那边的石青已然转过身,对他一招手。
“你站过来。”
他只好道:“是,师公。”
石青从背后将佩剑拔出,这把剑跟了他不少年月,倒不似普通剑那样锋利,反而钝重无比,剑身与剑鞘皆是青铜所制,看着也并非是什么精致之物。
“今天要教乃是名为‘天道’的剑法,之前所传授与你的剑术皆是为此打的根基,学不学得好就要看你平时可有努力练习。
你可要仔细看好了。这套剑法是当初你师父想学也没有学成的。”
他言罢,偏转剑锋在地上滑动,身形随之变幻,明明脚步和剑式并不算快,但他无形有形的出剑之法,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似乎他打来那数招瞧着皆是一招招式,可又威力无穷,捉摸不透。
呼啸的剑风,扫起地上尘埃枯叶,淡蓝天幕之下,身影如鬼般莫测。
非墨一时看得呆住,直到石青收了剑朝他走来,方回神。
“如何?”
“……呃。”他挠了挠头,试想这套剑法比以往石青教过他的难上许多,光看一遍如何学的成。
石青自他表情上也看出端倪来,倒也并未生气,只摸了摸他的头,“慢慢练吧,不着急。有不会的问我或是问苏卿皆可。”
“是……。”
“先走一遍给我看看。”石青退了几步,让出位置来给他,“我瞧你到底能领悟何种境界。”
非墨暗道不好,平心而论因得方才他心事重重,一直走神,认真看进去的剑招没有多少,再加上这套剑法又复杂奇怪,根本就连起招都有些困难。
他迟疑着把剑抽出,挠了挠耳根,随即凭着记忆把石青方才所使的剑招乱七八糟舞了出来,还没等他收手,石青就已不耐烦的出声喝住他。
“哎……不用再使了。”
非墨心知自己是大祸将至,低头望着地上不语。石青果然沉着脸走至他跟前,口气略重,“你是怎么搞的?之前教你的那些,你都忘完了?为何这般由着性子乱来?”
“我……。”
他厉声道:“我教过你,学剑是要用心而学,你心不静,神不宁,如何学得好?”
非墨也知晓自己不曾用心,石青毕竟是他的长辈,这数日来细心教导他学武,尽心之处比及自己师父来也毫不逊色。他颇感内疚,忙单膝跪下,抱拳道:
“弟子知错,请师公责罚。”
苏卿立在门边看了许久,待得此时他方走出来向石青求情道:“师父,我想萧师弟只是一时大意,而且那套剑法连首席师兄都参悟了许久才学会,他不过入门几日,资质愚钝,恐不能解。还望师父能再示范一次给他看。”
石青摇头叹了口气,方只得拾起剑来又走了一遍给非墨瞧。继而俯下身又把他的佩剑拿过来,缓下语气。
“古语有言‘剑道于人到之上,而从于天道,则心坚,心坚,则不惑,不惑而无所惧’,便是要你专心致志,心中有剑,乃心之刃也,不需神兵利器,摘叶飞花亦可伤人。
你这把宝剑太过锋利,你太过依赖与它,反而适得其反,不如先试试木剑。
等你用木剑也能轻松击败敌人之时,我再将这把剑归还于你。”
既然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非墨也不敢有异议,垂着头立在原地一声不吭。
石青头疼地扶额,倒有一种一拳打在软柿子上的感觉。偶尔他也很奇怪,以自己师弟那般散漫不羁直来直去的性子,如何就生出这样一个闷葫芦的儿子来。
“苏卿,你便陪着他练剑罢。”
苏卿自是十分乐意地抱拳施礼:“是,师父。”
等石青走进庙中,他这才回头,瞧得非墨一脸沮丧,不由笑道:“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没什么。”非墨接过他递来的木剑,因得之前一直佩戴的北斗回天剑非凡铁,沉重无比,换了这木剑倒显得其轻如鸿毛,毫无重量。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一边,自顾练剑。
“别这样。”苏卿轻声安慰道,“就由于你是萧真人的儿子,所以师父才对你要求这般严格。要知道……当年的你爹,可是才貌双全,文才武略的奇人。你也不必为此太过自卑。”
“我并不是因为不如爹爹才这般惆怅的。”非墨抖了抖手上的剑,面上暗沉,“有这样出色的父亲,我反而觉得荣幸之至。”
苏卿微怔了一瞬,继而轻轻笑道:“练剑吧。”
此地临近一条小溪,地面很是潮湿,不少枯木皆被浸软,自是不能用来生火。常歌一边踢着脚边的草丛,一边慢条斯理地捡着树枝。后面的顾沉衣没脸没皮地跟上来,她眉头一皱,不悦道:
“你干什么跟着我?”
他耸了耸肩,貌似很无辜:“留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太不安全,我来做一回‘护花使者’,有何不妥?”
常歌戒备地上下打量他,伸出食指来警告道:“我再提醒你一次,无论你爹和我爹怎么说……我是决计不会嫁给你的。”
“哎……。”顾沉衣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常小姐,你能不能不提这件事?难道我就像是如此不要脸的人么?”
“怎么不像?”常歌越瞧他越觉不顺眼,“我觉得你从头到尾都有做坏人的潜质,就光论起在你舅舅家发生的那事,你都未曾给过一个很好的解释,凭什么要我相信你不是心怀不轨?”
“笑话。本公子岂是奸邪之徒。”顾沉衣淡淡垂眸眄视她,“婚嫁之事虽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从不会强迫他人硬嫁给我。你若不愿,我自会认真同父亲协商。何况……你我本就只是萍水相逢,对你……我没有半点爱慕之意。”
“这样最好。”常歌抱着手里的干树枝,往回走,忽而又意识到什么,问他,“那要是你爹不同意呢?难道,他一向都依从你的意思么?”
“这倒不是。”顾沉衣停下步子来,从她手里分过一些树枝,神色认真道,“你到底是从小在那种家中长大,许多事情我不必说得太过明确。”
常歌想了想,偏头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沉衣索性也就不再同她拐弯抹角,
“这么同你说罢……
我想在这之前上门说亲的人肯定也不少,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到谈婚论嫁之时,而你爹为何一直没有把你嫁出去?其中的缘由,你心头也有底。多半就是为留着今后遇上商场上所缺的裙带关系。
如今你爹在北方势力虽强,可南方和西域关外都是薄弱之处。舅舅将我表妹嫁到关外的沈家,往后沈顾两家联合,你爹若还不寻同盟自保的话,他商场上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这个时候恰巧我爹上门提亲,如此一颗定心丸他岂有不吃之理?
所以……这门亲事,说到底和你我意愿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需清楚这一点。”
“这个我当然知道。”常歌双眉微蹙,眸中一沉,还是问他,“可你就甘心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废话,我又不是傻子。”顾沉衣不以为意地看着她,“所以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我们男人虽和你们一样所娶的不是自己中意之人,但往后还能由姬妾来填补这个空缺。”他笑得格外欠揍,“可你们女人就不一样了,就是嫁了不愿嫁的男人,还是得孤零零的守一辈子,想来当真是惨啊……。”
耳畔蓦地一阵掌风响起,顾沉衣稍稍侧头,就将她飞快袭来的一拳避开,故作讶然。
“好险啊常姑娘……可得注意一些,往后这么乱来当真打到人就不好了。”
常歌气得面红耳赤,朝他喝道:“你混账!”
顾沉衣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是说笑罢了。何必这么认真呢……啊呀,所以说女人最麻烦了。”
“我管你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总而言之,薄情寡义就是混账!像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没人喜欢。”常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大步往前走。
顾沉衣继续追上去,不依不饶地跟她解释: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说起来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啊……我如今这么做,不就是为了到时候万一‘交涉’不成,好歹也能有心理准备啊。”
常歌听他话里有话,不解道:“什么心理准备?”
他抿唇一笑,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如若当真没法子要娶你,如今能互相多了解一些,不是正好么?”
“你做梦。”常歌想也不想就啐了他一口,“我怎会嫁给你这么一个无情无义,冷面冷心的人?你要不怕你以后的姬妾全被我剁掉,最好别抱这样的希望为妙。”
对她这话,顾沉衣像是早有预料,笑得有恃无恐,“不会。我倒是仔细想过。”
他伸出手来,将常歌脸颊边的散发拨至她脑后。
“要真娶了你,我想,我不会再娶别人。”
常歌听得心上一怔,连他这般姿势都忘了避开,回神过来时才惶恐非常地后退。
“放肆,胡说八道!方才不是才说对我并无好感吗?你当我是那么好骗的?”
“这么紧张作甚么?”顾沉衣略有无奈地对着她叹道,“横竖我眼下也没有意中人,尝试着接受你倒也不是不可以。”
“哼,我可不会像你这么随便。”常歌转过头没去看他,“为了自己前途却去毁掉一个女子的一生,果然如你这般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闻常小姐的父亲倒是个痴心之人。”顾沉衣慢悠悠走在她后面,面上的表情说不出忧喜,“自令堂过世之后,这么多年来都未再娶,看来你的那些想法也并非毫无道理。”
“你这话可说错了。”常歌冷眼回头,“我爹可不是为了我娘终身不娶的。别自以为是的瞎猜测,你又明白我家多少事?”
“诶……你就不能同我说话不带点刺儿么?”眼见快走到破庙之前,顾沉衣瞧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戏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常姑娘却不似我这般看得开……如此强烈的反对,莫非……是已有心上人了?”
常歌脚下一颤,身形随之歪了歪,手里的一堆枯木尽数落下,她大口喘着气,木愣愣地盯着地上。
顾沉衣也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大反应,先骇了一跳,随即就笑道:“还真让我言中了?”
“混账!”常歌回身喝道,“胡说八道!”
“是是是……是在下信口胡说。”他没奈何地蹲下身去拾地上散落的干柴,余光却落在不远处正练剑的非墨身上。
常歌缓下情绪来,只静静看着他捡柴,一动不动,心里似乎是在想什么。除非她被逐出家门,或是大着胆子离家出走,永不回去,那么嫁人的事,该来还是会来,逃也逃不掉。
毕竟她那个爹,是一个从来不会考虑她意愿的人啊……
“小伍。”朔百香从庙里探头出来,瞧着他二人正蹲下捡东西,方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害我好找。”
“有事么?”常歌起身。
“我方才运气好,捉了两只大兔子,咱俩收拾收拾,烤着吃罢?”
她手里拎着的野兔脚还在不住抽动,这深山里的野物果真是个头大,比及家养的自然好上许多。常歌大大方方地把手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树枝干草往顾沉衣怀中一塞,上前去接她手里的兔子。
后者抱着干柴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只得认命跟在她们后面。
苏卿在旁边的大石上坐着,满眼柔情地望向朔百香,唇角不觉一勾,轻笑道:
“这几个小丫头啊……。”
他回头往非墨那边看去,正看得他用木剑狠狠在枯树上划着,目光呆滞,神情木讷,好像心有所想的感觉。
“咳咳,萧师弟?”
“……萧师弟?”
“剑快断了,萧师弟……。”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啪”的一声,木剑随之断作两节,非墨这才反应过来,微愣着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的断剑。
顾沉衣无可奈何地摇头轻叹,走上前去。
“你这样的心情,如何练得好剑?”
非墨垂头抿了抿唇,继而抬眼朝他道:“对不起,我……。”
“不用说,我知道。”苏卿拍了拍他肩膀,拉着他在旁边坐下,笑道,“是因为小伍的事吧?”
他眼底浮起淡淡酸涩,沉默了许久才点头。
“……嗯。”
这小子内心单纯率真,有什么想法全写在脸上,明眼人一看便就晓得。苏卿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问他道:“那天……你同她说了?她又怎么说?”
“她……。”
——“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对你从来就没有好感。”
这么决绝的话,根本无法说出口啊……
他闭上眼,摁着眉心,良久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