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一过,天气就慢慢转冷了,雨一场接着一场的下,地上的枯叶被打得透湿,浸入土里,慢慢腐烂。
今日的雨停得早,树梢上鸟鸣声声,清脆悦耳。微凉的细风自耳边拂过,风里带着些许湿意,冰冷冰冷的。
常歌抱着一簸箕的米,坐在石阶上往院墙之外看去,山明水秀,如墨般醉人,空气更是清新入肺。
想她进顾府也有三天了,倒没见那个采花贼有什么动静,反而看告示前来协助捉贼的江湖侠士是络绎不绝,比看庙会的都热闹。
因得只是个杂使的丫头,故而也没机会瞧一瞧那顾家小姐是甚么模样,加之这几天顾小姐被护得甚是严实,别说见,连背影都没望到一眼,很是有些不划算。
“小伍,小伍——你淘的米呢!”厨房的方大娘扯了嗓子唤她,常歌忙拿着簸箕回应道:
“就来。”
早饭将就着在厨房里吃了,顾小姐屋里的丫头来拿了几盘点心过去,这回做得多,还剩下不少来。常歌左右见着无人,悄悄收了些包好。厨房的活儿到下午就清闲了,管事的方大娘在院子的小竹椅上靠着午睡,身上搭了把破蒲扇,嘴巴微微张着,样子倒是好笑。烧菜的张厨子也趴在那灶台上小睡。
常歌又往锅里拿了几个馒头,就偷偷溜了出来,径直朝西院方向走。
穿过小花廊,尚没走多久,便瞧得对面有一人挑了两桶水步伐稳健地朝院子里走,刚将水自肩上放下,门口两个张望了许久的丫头就轻手轻脚走到他跟前,从背后拿了个精致的食盒搁在石桌上,对他笑道:
“小萧,这是咱们俩特意做给你的,你要不要尝尝?”
非墨愣了愣,随即点头感激道:“多谢。”
其中一个掩嘴笑道:“你若是喜欢,赶明我再给你做点别的。”
非墨听罢就摇了头:“不必了,我够吃……。”
“那王老头子给你分了这许多活,你每日累成这样,不多吃点补补身子怎么行?”
另一个也附和笑着:“说的是,依我看,再炖点汤就更好了!”
“呃?……。”
那一个往怀里摸了个荷包递给他,笑道:“这是我节前绣的,你看合适不合适?喜欢不喜欢?”
“我……。”
“就收下吧。”她笑着推了推他,“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旁边那个也嘻嘻笑道:“小萧你仔细些可别累坏了,晚些时候咱们去和小姐说,叫她让你做他旁边的护卫……。”
话还没道完,那一个就拧着她胳膊,嗔道:“就你话多,走了,万一夫人又有什么吩咐没见着你,小心你的皮。”
她吐了吐舌头,回头朝非墨道:“那我们先走了,有空再来瞧你。”不等他回神过来,两个丫头就嬉笑打闹着往东边的花苑去了。
非墨盯着桌上的那盒吃食,最后还是先将两桶水搬去屋内,这才又回来在桌边坐下。常歌瞧着他的模样强忍住笑,也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到他背后,突然一下拍了他的肩。非墨果然被吓了一跳,待转头一看是她,方才松了眉头,微微一笑,唤道:
“小伍……。”
常歌摆了摆手指,有模有样地学着那两丫头的口气:“小萧……。”
“……。”他瞬间一怔,脸上蓦地就红了起来,“你适才在外面偷听?”
“这怎么算偷听呢?”常歌笑着往他身边一坐,拿起那个荷包来左右翻看一番,“绣工不错啊,还是青山翠竹,有意境得很。”
非墨却是摇了摇头:“我拿这个来也没用,你若是喜欢,不如我送给你好了。”
“笑话,人家送你的东西,我怎好得要?再说……这么个东西我也没兴趣。”常歌凑到他跟前,笑得欢畅,戏谑道,“想不到你还挺受姑娘家喜欢的……怎么样?看上哪个了没有?要不要我去帮你说说?”
非墨听罢心头就是一紧,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我没有!”
常歌是打定主意要逗他:“你不用和我见外……你放心,凭我爹的名头,帮你收几个姑娘回去不成问题的。”
非墨听着有些急了,却只是重复道:“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罢,那么急作甚么。”常歌越发笑得收不住了,余光瞥见他脸色不好看,这才勉强敛容,拉了他坐下。
“好了,我不笑你了……来瞅瞅她们给你做的什么好吃的。”
非墨略有不悦地被她拉着坐回去,咬着下唇瞪她。常歌无视掉他的眼神,揭开盒盖子一股带着清香的白烟“嚯”的腾了出来。
“诶?居然是红烧狮子头……。”常歌嗅了嗅,“细火炖的,火候刚刚好,再过一阵子就凉了。”她转头过去,取了筷子递给他。
“还不吃?等会可就不好吃了。”
非墨看着那一盒的肉丸子,青菜配着红润油亮的瘦肉,颜色鲜艳,确实是令人食指大动。他咽了一口口水,忽然又把盒盖盖上,皱了皱眉。
“我不吃这个……。”
常歌奇怪地望着他:“好端端的,干什么不吃?你怕还她们下毒不成?”
非墨抿唇,摇头浅笑,神情沉静,只低低道了一声:“我想吃馒头。”
他声音听得轻轻的,一双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常歌顿觉得耳根如那日夜里一样烧灼的热了起来,心跳愈发变快。愣了约摸半晌,她猛地别过脸,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着的馒头和几块点心,拿给他。
“……呐,数量不多,若是吃不饱的话,你再……。”
说话间,非墨已然接了过来,抓着已经有些发硬的冷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却不知是饿了多久,常歌不禁伸手去扶他的背。
“你慢点吃,说了不要这么急的啊。”怕他噎住,她只得又回他房里倒了杯水来。
“喝点水。”
“唔……。”非墨顺从地灌下那一杯水,嘴里的东西这才咽下,又拿了一个自顾啃着。
常歌轻叹了一口气,把他散在脸边的青丝挽到耳后,托腮看着他吃东西,唇边浅浅含笑。
因说午后休息的人甚多,这时倒也安安静静的,不过多时,常歌就觉得困倦,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的打。
想她本是千金小姐出身,如今从早忙到晚,必定会吃不消,非墨本欲开口叫她回去休息,哪知门口忽有人站在那儿,叉了腰,中气十足地嚷道:
“小伍——非墨!你们两个,又跑这儿偷懒!”
常歌打了个激灵,正瞧得管事的王老头大步流星跨过来,咧嘴就朝着非墨骂道:“小子,叫你打的水呢!劈的柴呢!就只知道在这儿吃!少吃一顿会死哪?!”
非墨只笑道:“都做好了。”
“……。”他愣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常歌,“你这丫头也是!方大娘在院子里找得你团团转,你倒好,跑这里来躲清闲!”
常歌不明所以地看他:“下午不是没活儿么?她找我作甚么?”
“啧啧……顾家表少爷来了,晚饭又得多加分量,老爷上头吩咐做好一点,咱这边都还忙不过来,别说伙房那边了,你还不赶紧的过去!”
“知道了,我就去……。”没有办法,本还准备同非墨商量一下晚上往顾家小姐闺房一探,看来得推一推。
常歌只得拔腿往厨房方向跑。
约摸吼一嗓子把睡意散了去,王老头此刻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回头瞥见非墨还在原地望着门口发呆,不由又是一阵骂。
“还看什么呢!人都走了……干活儿去!”后者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提起水桶来。
王老头瘪着嘴,笑骂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晚宴准备很丰盛,颇有排场。除了那位远道而来的顾家表少爷,还有几位据说是武功高强的侠士,被顾老爷所邀专程来保护顾家小姐的安危。
常歌自然没有混到去前厅端茶送水那么好,光是厨房里的事就够她忙的了,再加上近日偏偏又因夫人发了一阵脾气辞退了一个厨子,眼下只张厨子一人忙活,还不得不拉了她过来打下手。
“小伍,盐呢?”
“盐……盐来了。”
“小伍,快,能起锅了!”
“好!”
“小伍,再去弄一条鱼来!”
“小伍……。”
非墨才将一捆柴在厨房里放下,正起身,常歌没头没脑就撞了上来。
“嘶……怎么是你?”她揉着额头,叫苦不迭,“我都忙死了。”
瞧她一脸的油烟,想也知道是这边人手不够,非墨挽了袖子,把她手里的鱼拿过来,“你先歇会,我来帮你。”
“怎么?你们那儿不用忙么?待会儿王老头又该骂过来了……。”她道完,又很生怀疑地看他,“杀鱼,你会么?”
非墨取了菜刀先将鱼拍晕,继而一边麻利的刮鱼鳞,一边对她道:“老伯说叫我把柴送了就能去吃饭了,我想你们这边晚上应该有得忙,所以就顺便来帮你。”
难得有人接活儿,常歌伸手锤了锤肩,累得酸疼,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忽而想起什么来。
“对了,晚上你别睡,咱们往府里探一探,怎么样?”
听她此话,非墨停下手里的刀,不解道:“这几天你不是都逛过了么?没看见有什么异样之处。”
“诶,那是在能逛的地方逛过了。”常歌偏头思索,“若我没猜错,那个采花贼一定还是用老法子,用那个什么蛾的粉,事先沾在顾家小姐身上,等夜里就寻着蛾子找过来。”
“那你如何不先告诉顾老爷他们,也好叫早作准备。”
常歌笑着摇头:“你傻啊,咱们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捉他,若是叫顾家小姐提防身上会不会沾粉,那就不能引那贼人来了。岂不是更捉不了了?横竖是要让他现身,说和不说有什么分别?”
正说着话,外面方大娘火急火燎就冲了进来,一头扎进里屋中,蓦地又退了几步回来,瞧着常歌道:“啊哟,你们两个,正好正好,快把桌上那几盘子菜端到前厅去,那边丫头都去给小姐梳妆了,忙不过来。”
常歌听着就好笑:“又不是相亲,是捉贼,这会子还梳什么妆?就怕那贼人不来是么?”
“就你丫头多嘴!”方大娘骂她道,“还不赶紧去!”
非墨出言解释:“张大叔叫杀鱼呢……。”
“杀什么鱼!叫他自个儿杀去,你们收拾收拾就去。”她说罢,瞅着常歌那满脸的灰和衣裳,连连叹气,“我说丫头,你也注意一下自身外表可好?快去洗了脸,换身干净衣服,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呢。”
常歌只好依言往房里去,嘴里不住嘀咕着,不过量也不是什么好话。
同非墨到前厅去的时候,门外正有几个小厮过来接菜,常歌自没法进去,又被招呼着跑了几趟腿方才在厅门外候着等吩咐。
离得不远,她尚能听见厅内说话的声音,觥筹交错,谈笑不断,看来这回赴宴的人还不少,热闹得紧。
常歌踮着脚往里面瞧了瞧,可惜动作不能太大,只能看见几个背影,她遗憾道:
“不知道那个顾家小姐在不在里头……长得什么模样。”
一直听她对这家小姐感兴趣,非墨却是有些不太理解:“你找她作甚么?”
常歌笑道:“我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好看啊。”
“……很重要么?”
“不算太重要,我就是好奇。”常歌转过头来,打趣他道,“你不好奇么?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
这句话他自然明白,故而抿了抿唇,并不作答。
站在这里吹了半日风,也无甚意思,人家吃着他们看着,这会子看都看不得,还只能听。常歌低头搅着衣带,百无聊赖。
正准备说要不要找个空荡偷溜走,不知从何处竟传来一声大叫,而后就有人喊道:
“有贼啊!抓贼啊——”
常歌和非墨同时对视了一眼,心头皆浮起三个字来:
采花贼?
很快常歌就摇头否定:“不对,那人行事这么谨慎,怎会被人发现?就是发现了,也不该在这般时候……他应当是在夜深人静时,潜进小姐闺房才对……眼下正当晚饭人多热闹,他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那会是谁?”
“不知道……。”
厅内吃饭的数人闻得声响很快步出门,常歌抬眼看过去,走在最前的是三个手持长弓长剑的劲衣剑客,想就是这顾老爷请来的人。至于后面一人身着刻丝泥金银锦衣,胡须尚黑,浓眉细眼,年龄四十上下,许就是这顾老爷。
而他身边那个……穿了件苏绣滚金边长袍,青丝垂胸,面容俊逸,一把精钢折扇在手,风度翩翩。正是上回在衡州附近碰上的纨绔公子。
常歌仔细一想,他正好也是姓顾的,真是好巧不巧,冤家路窄。那日投的辣椒末,不知他可否受用……
领头的那个持弓的,仰头四顾,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还不现身!”
四周漆黑,夜色浓重看不真切,那几棵树上黑压压一片,不晓得有没有藏人。忽得听到一阵衣袂翻飞之声,他微微虚眼,弯弓朝树上某一处射过去,闻到一声闷哼,他弯起嘴角得意道:
“哼,采花淫贼,看你还怎么躲!”
旁边两人会意:“大哥,我去拿他!”
话音刚落,那上面一个黑衣人飞身下来,拿弓之人连射数发,不想皆没有中。但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人左臂已中了一箭,必然是强弩之末。众人本以为他会想法子往门口跑去,岂料这人在房顶上落了脚,脚一蹬,竟是直直朝着这边的方向而来。
顺着他视线看去,在不远的树下,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
常歌原是本着看好戏的心态躲得远远儿的,但自那黑衣人现身之后便觉不对劲。这武功身法也太弱了,与那日的采花贼相差甚远,看样子是冒牌。
怎料到她还没观戏多久,那人竟转了目标飞身过来,这情况倒是始料未及,还不等她反应,脖子已被人用两指扣上。
背后听得那黑衣人重重喘息之声,应该伤得不轻。
“你们……莫要再过来,否则……这个女人就没命了。”
非墨脸色一变,往前稍稍迈了一步,但见那人两指扣得死紧,他一时踟蹰,没再敢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