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继古的亲事,也仰赖何仙姑作伐。当时高继古的岳父尚在,他家的院落大空房多,就是人口少。何仙姑先介绍高继古到他们家租房借住,再后来又替他保了媒。二人成亲之后一直没有生育,何仙姑不知道给他们配过多少药方。高继古对此虽然不无遗憾,却也能够接受:他们一门四代,手下的人命太多,不可能没有报应。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一战之后传入中国的那场流感,竟也夺去了何仙姑丈夫的性命。
那一袭藕红袄,多年来一直在高继古内心生长着。可惜他已无自由身。而何仙姑亲自执掌药铺,买卖越做越大,在禹县的整个药行里,排名不出前三甲。在此之前,高继古向她借了一百大洋,用于翻修房屋。塾师的收入向来微薄,否则也不会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排行榜。本来就不如乞丐婊子,更何况科考新停,洋式教育大行其道。因而这一百大洋,他两年都没能还上。本来前年能还清的,偏偏又赶上老妻过世,收敛发丧颇费银钱。这样算到当年,已是第三个年头。不妨再一再二,岂能再三再四。高继古因而总有个心事。
屠城之前,何仙姑特意派儿子请高继古去吃年夜饭,以免他一人冷清孤单。高继古没好意思接受邀约,对她儿子说如今有房客陪伴,彼此感情融洽,情如一家,不必再去叨扰。话虽已传到,但毕竟未曾当面致谢,更兼借款之事也得有个交代,于是便亲自登门,拜谢解释。何仙姑笑道:“多大点事儿,也要放在心上!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说完又微微叹气,“还说什么钱不钱呢?老陕要枪没有得逞,只怕禹县要遭大难呢。”
局面平静之后,高继古首先去探望何仙姑,结果遭遇当头棒喝。制造血案的,便是当着李世登的面,让卫兵乱枪打死二十多个妇女的营长麻浩清。原来她已经躲过第一波屠杀,后来麻营长勒索未成,却又在细软中发现大量银票,遂将其灭门。高继古闻听血朝上涌,当即就要提剑报仇,但再一问,麻营长是蒋世杰的部下,防区远在许昌,只得悻悻作罢。他之所以同意跟李世登南下,起初的用意其实还在许昌。可到了许昌再一打听,这里只是蒋世杰的旅部,其余各部都沿着铁路驻扎,麻营驻在确山,就在信阳北边。
高继古心里一直念念不忘。不知道是那一百块未能归还的欠款,还是那一袭藕红袄,或者那条给他敷头的热毛巾。他决心报仇,以偿旧情。
此前县署曾经联合商会与慈善会向蒋世杰请愿,要求停战息难救民水火,但蒋世杰根本不听:“笑话!我有人有枪有弹,为啥要投降?当年我蒋某人坚守相桥,情形比眼下难得多,最终还不是照样获胜!”
李玉亭终于读懂了这句杜诗:况复秦兵耐苦战。这帮出自穷山恶水的老陕,只要鸦片不断,还真能吃苦耐劳。可惜他们越能坚持,百姓遭殃越巨。这不是双赢,而是三输:鄂军,老陕,信阳城,谁都没有便宜占。
得知高继古的打算,理智告诉李玉亭要坚决阻止,但语言却让他稍放闸门:“人家是团长,周围有重兵,如何近身,又如何逃脱?你们俩来信阳都有不少日子,熟人肯定很多了呀。”高继古正色道:“请八爷放心。成与不成,我们都有双肩担待,绝对不连累你们。”赵明远道:“我们已经跟麻浩清接上头,并且取得其信任。他的兵死伤不少,防御压力大,很想让我们给他提振士气。虽是临时抱佛脚,但心情却也急迫,有机可乘。”
李玉亭道:“无论成与不成,你们终归不能回来。眼下五门紧闭,去哪儿落脚呢?太危险。”高继古道:“我们早已想好。老陕中间有几个禹县人,都是他们当时收编的。我们从他们的防区缒城下去。”李玉亭道:“外面还有鄂军啊。”高继古笑道:“那边也有关系。现在两军还偷偷做买卖,输送鸦片,你肯定不知道吧。”李玉亭闻听大为惊讶:“有这等事?隔着那么高的城墙,如何传递?”赵明远道:“八爷,这不是正经生意,你肯定难以理解。当然不会随便从城墙扔上扔下。两军交战,总有战线交织之处。各支部队的防区都相对固定。这生意还是通过叫骂骂出来的呢。”
蒋世杰麾下当然没有成建制的禹县人,可杨瑞轩带来的援兵中间有,不多,就一个连,禹县屠城之前收编的。有一次高继古通过他们的防区,彼此通过口音认了老乡。经过二十年历练,可以想见高继古的禹县话多么地道。双方一攀谈,不免相见恨晚。县城被屠,他们也有亲人遇害,彼此同病相怜。听说高继古的打算,连长略一思忖,便决定提供方便。他们早已与鄂军建立联系,双方可以做买卖,主要是传递鸦片,有时也包括食物。只要你肯给钱。
联系的起因在于骂架。有一回对面的鄂军骂道:“他奶奶的老陕,害得老子吃不好睡不好。拼个啥劲呢,这又不是你们老家,还不快滚!”他们骂得絮烦,这边不由得回敬道:“你耳朵叫驴毛塞住了吗?我们不是老陕,老子也是河南人!”
口音自不能骗人。对方闻听颇为意外。原来外面是一帮登封人。从前吴佩孚坐镇洛阳西工,在那儿招的兵。就这样,每天夜里如果不交战,双方就交流。这边问道:“兄弟,你还活着?”那边答曰:“我好好的。你呢?”这边说:“别那么卖力,再卖力也就是个大头兵,每月四块八的饷,丢了命不值!”那边说:“知道就好。打枪时抬高一寸,我不会过去抢你的阵地。反正你们那边也没有火烤,都是一摊烂泥巴。”
正月十五那天,鄂军改善伙食,那边顺手扔过一只烧鸡:“弟兄们,你们也尝尝吧。不多,就是个意思,凑合着过个节吧。”说着话砰的一声,有个黑乎乎的影子落在雪地上。捡起来一看,他们想得还挺周到,外面包着粽叶,闻起来喷香。这边连声感谢,可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东西,于是掏出两包纸烟,包块石头扔了回去。那边问道:“你们还抽纸烟,不是说老陕都是一长一短两根枪吗?你们不是老陕,可毕竟在老陕旗下呀。”这边答道:“还说鸦片呢,再过两天,纸烟也没得抽了!”
就这样,双方联系建立,逐渐开始贸易。他们要什么东西只管开口,那边准定能找到。然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双方都很有信誉。有一回,这边有个兄弟想吃羊肉,对面买好扔过来,但不巧那兄弟白天已经战死。怎么办呢?他的战友付钱,羊肉归他享用。
禹县屠城,是大家共同的痛。有此心结,自然也就好沟通。赵明远和高继古已经跟他们有言在先,行刺后从此穿越战线,返回李家寨。
这事儿委实新鲜。做了一辈子生意,顶了一辈子钱鬼子的名声,这种买卖还是超乎李玉亭的想象。他思忖良久,然后问道:“暗杀?”高继古道:“明人不做暗事,我们会留下字条。禹县的血,不能白流。”李玉亭道:“这样吧,你以河南百姓的名义写篇檄文,就说先取禹县屠城之首恶。如若继续顽抗,危害地方,将逐次解决。”
然而当天晚上,兄弟俩没能得手。因为老陕的精锐再度出了北门,目标是恢复车站和羊山。仗整整打了半夜,北门方向亮如白昼。打到最后枪声渐息,街头脚步杂沓,可想而知,老陕就像乌龟的脑袋,露了一露,便再度缩进壳里。次日晚上,赵明远兄弟俩出门之后,直到第三天早上还没回家。李玉亭明白他们已经动手,只是不知道结果如何。
当天城外又是炮火连天。老陕的回击有气无力,想来炮弹已经消耗殆尽,不敢敞开回敬。又过了一天,城外的鄂军高声叫嚣,宣称吴大帅已经调来重型火炮,今天就位。各位不服气的老陕,你们就等着看吧。随即城外炮声隆隆。
这一次的轰击效果,果然不同往常,老陕的不少阵地都被掀翻。虽未直接轰击民房,但城中百姓已是惶惶不可终日。次日夜里,双方几乎通宵激战。李玉亭连续三次迷糊过去,又连续三次被惊醒。深夜里的枪炮与喊杀,显得无比清晰,如在耳边。主战场看来还是在北边,那里的火光几乎彻夜未息。后来才知道,老陕连续组织三次突围,均未得手。
等天光放亮,鄂军攻击的武器不再是炮弹,而是最后通牒。五门之外都有人反复吆喝:大帅将令,今明两天休战,守军明日下午五点以前出城接受改编。如敢迟误,重炮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