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暮秋风寒。
深宫里,一名素袍男子三叩九拜,神容俊秀而恬淡。
面前的华服女人却泣不成声,“你这个孽障啊!孽障啊!”
素袍男子面色不动,只低眉顺眼的道:“儿臣此去,只怕再不回来了。还请母后多多保重。”
“不!”皇后猛然回身,凤眼灼热,“你还会回来的!还会回来的!等你父皇气消了,等你父皇看清了裴璋的狼子野心,他就会召你回来的!”
说着,滚滚热泪又从艳丽的脸颊上淌下。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她如何能接受这么惨淡的结局,更何况,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此之后却要两地相隔,这叫她如何能承受!
面对母后的歇斯底里,裴琳淡漠的却似置身事外,他不宽慰不否认,只淡淡的说着自己的话,“母后,荣华再盛,转眼不过烟云,还是不要太计较了。”
说完,又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这一句,说着云烟易逝,再加上裴琳那沧海桑田之后沉静的声音,皇后一瞬间竟想起了年前去隆恩市参拜的那位得道高僧。
木鱼梵唱里,那位高僧也是这么说道:
万象无边,诸如尘,诸如烟。执念过甚,合手中作孽,因果循环,万劫不复。放下屠刀,或可解矣。
拜别母后,裴琳又前往坤明宫。
自那次御书房一见,延帝便再不愿见他,如今他临行作别,得到的还是拒不相见的结果。
裴琳站在门口,看着华丽的宫殿,嘴角抿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想,这一次真的是把那个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惹恼了。不知怎么的,裴琳突然觉得很畅快。他想原来父皇也这么孩子气,生气了,我就不理你了。
呵呵。裴琳想着与他隔着一道门的延帝脸上可能有的表情,笑得越来越开怀。
“殿下。”王福年看着裴琳的笑容,心里打了个哆嗦。这位主真是越来越古怪了,都这阵势了,他还有心情笑!别是入了魔障了吧!得,还是提醒一下他吧!
裴琳思绪被打断,微微一怔,转头看着面前这人,又轻轻一笑。这人叫王福年,在陛下跟前好似有二十年了,反正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就见着这人跟着延帝跑来跑去。从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宫人一直跑成了四五十岁的大总管。
后宫那么多人,只怕父皇是跟这人最亲近了。
后宫这么多人,也只怕是这人最了解父皇了。
真是很了不起啊!
裴琳想着,竟弯了个腰,跟王福年恭敬的行了个礼。这可实在是吓坏了王福年,他忙弯腰回礼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可折煞奴才了!”
裴琳一笑,道:“你受得起的。”
王福年心里直打鼓,这位主果然入魔障了!定了定心神,他又轻声问道:“殿下,既然陛下不愿见您,那您请回吧,今日寒凉,站久了小心受冻。”
想了想,他又补了句,“等到陛下心情好了,说不准就想起殿下您了。”
这话说得含蓄又漂亮,王福年暗暗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看陛下这阵子犹豫愤恨的脸色,他琢磨着,陛下对太子还没彻底死心,若不然,他老人家也就不会避而不见了,刚才听说太子求见,那表情可是很沧桑的。再看陛下对七王虚与委蛇的态度,只怕一个不测,陛下还能将太子从皇陵里拉出来,那么现在,还是卖个人情吧!
裴琳自然是不需要王福年卖这个人情的,他是去意已决的人,不过他也知道王福年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是只老狐狸了,说这话无非就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笑了一下也便作罢了。
王福年瞥见这笑容,把头压的更低了。本来他琢磨着这位主现在该走了,谁知过了好久,视线里的那脚面还是半步都没动。而就在他越来越纳闷时,耳边又响起了裴琳的声音。
“王总管,既然父皇不愿见我,那便罢了。只不过有桩事我是要告诉他的。你既是父皇的心腹,我便将它告知于你,以后你寻个适宜的机会再转告他吧。”
“奴才遵旨。”王福年心一动,口气更加恭谨。
裴琳看着朱门,沉默,半晌后他才似下了决心般的沉沉说道:“让父皇小心九哥。”
王福年眼皮一跳,轻声问道:“不知殿下此话何解?”
意识到自己问多了,王福年又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届时陛下问起,奴才也好回话。”
裴琳目光一瞬深邃,而后回道:“十月初六一事,九哥也参与了。”
王福年倒吸一口气,不寒而栗,不过他再不敢多问了,只施礼回道:“奴才明白了。”
裴琳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朝门内深深的看了一眼,而后,掀起衣袍,跪下磕头,起身走开……
看着裴琳消失不见,王福年的表情一瞬凝重。
进入殿中,延帝站在窗口,也不知再看什么。
王福年看着他的侧面,愈发觉得九王跟他像了。明明几位皇子中九王跟你最像,你为何要对九王冷淡如此呢?王福年心里想着,人已恭声道:“陛下,太子走了。”
太子这一词像是惊扰到了他,延帝转过身,看着王福年,不辨悲喜的说道:“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好像是说错话了,可是王福年并没有请罪,因为他看出来了,延帝对着称呼并没有动怒,到底是存了私心的。
“他,可说了什么?”半晌后,延帝又问道。
王福年心一滞,面上还是那副忠厚老实,而后他不带犹豫的说道:“太子说,让您好好保重身子。说,小心七王。”
九字一下改成了七,王福年纵使想要稳住,可心底的波澜还是慢慢变大了。这是欺君之罪,如果有一天太子重回东宫,父子相问一下,他便人头难保!可是要如实说了,只怕九王就要功亏一篑了!
明明是风平浪静,可王福年却似到了生死关头。
在走进宫殿的那条路上,他的内心无限挣扎,可是在最后关头,他还是把注押在了九王那一方!
“小心七王?”延帝闻言,却皱起了眉头,随后转过头,目光犀利,“他为何这么说?”
王福年再不敢直视,低头小心道:“太子并未明说。”
延帝沉默,许久后才叹了声,“知道了。”
裴琳去皇陵,原本只有几个侍卫陪同,只不过皇后生怕裴璋作恶,硬是命一队暗卫跟随。
裴琳见之,嘴角微微一抿。多无必要。
从僻静小道坐着马车出了城门,却不想,马车突然停了。
裴琳正闭目养神,觉察到了动静,睁开了双眸,一名侍卫已掀帘回报,“殿下,九殿下在前面。”
裴琳透过帘子缝隙望去,见裴瑾坐在高头大马上,正在不远处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夕阳在他身后为他镀上了一层绚丽的光芒。
“十弟。”裴瑾驾马到了马车窗口,看着里面那个面容沉静的男子说道。
“九哥。”裴琳微微颔首,“九哥怎么过来了?”
裴瑾拉着马缰,望着夕阳道:“手足一场,特来送行。”
裴琳微微一笑,“九哥费心了。”
“听说皇陵那里特别寒冷,十弟身子弱,可带足了御寒的衣物?”裴瑾目光满是关怀。
“自然。”裴琳应答的很敷衍。
裴瑾见之,微微蹙眉,而后又笑了,“你九嫂让我向你问好。”
果然,裴琳听到这个称呼,眸色微微起了变化,不过转瞬即逝,只道:“九哥得此佳妻,令人羡慕。”
裴瑾见他很快又恢复入定神色,愈发觉得这个十弟看不透了,“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十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相处这么多年,始终看不透啊!”
裴琳抬起头,漠然的面孔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九哥不也是照样让人看不透么?”
裴瑾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容,背上竟莫名生出了些寒意,他低头轻笑掩饰内心瞬间的激荡,等到再抬起头时,面上又是温和贤良,“你九哥我可是再简单不过的人了。”
裴琳一笑,不置可否,“时候不早了,九哥请回吧。”
“好。十弟保重,后会有期。”
裴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而后说了最后一句话,“后会无期。”
裴瑾这回真的怔住了,裴琳语气平淡,却是无比笃定。
他要做什么?
看着马车越走越远,裴瑾眯起了双眼。片刻后手一挥,北斗便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一共二十八人,可以吗?”他问道。
北斗点点头。
“那就去吧,一路顺风。”
马车里,裴琳闭着双眸端坐着,任由路途颠簸。突然间,他红润的双唇上又抿出了一丝笑意。
相府之中颜世宁跟颜世静说的那些话又一次浮响在了耳边——
“世静,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把你害成这样的!不过你放心,等到她死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呵,原来,十月初六你也有份。原来,你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美好。
原来,九哥你一直是藏得太深。
幸好,幸好在最后关头,终于被我看穿了。
父皇,我给你捅破了这层纸,你就好好看清这里面所有的丑陋吧!深宫之中,再无净土了。
“唉……。”
伴随着最后一声叹息,护送队伍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