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与委蛇
转眼已进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但崇祯皇帝对自己的年号却全无振奋之情。
上午行了册后礼,册立元妃周氏为皇后,同时封田、袁二妃为贵妃,但崇祯一直沉着脸,他有一件大心事:他从未见过生母刘氏。
幼时西李康妃的刻薄,东李庄妃的早逝,使他愈来愈思念生母。
刘氏是因光宗听信康妃谗言,屡次寻隙斥责,抑郁而死,光宗将其密葬。崇祯在封王之前就曾问过近侍:“西山可有刘娘娘坟?”
近侍说有,他便多次密令近侍去西山祭祀。
直到做了皇帝,才将刘娘娘坟迁出与光宗合葬。但崇祯至今都不知道生母长得什么样,真是天大的憾事,他常为此暗自垂泪。
崇祯手扶三躔白玉石栏杆,眺望着对面乾清门后远近高低被夕阳涂抹上一层薄金的红墙黄瓦,好似大明江山尽挤于胸间,顶得他腹内翻江倒海。已是崇祯元年了,当了四个月的皇帝,只做了一件事:力除巨憝。再想清理余孽,整肃朝纲,一帮手握重权的大臣却是不捅不动。
“皇上,阁臣和苏茂相、曹思诚、潘士良等大人来了。”王承恩进来禀道。
“叫他们上来!”崇祯低吼一声。
几人战战兢兢上来。听到皇上平台召对,几人就知道要过鬼门关。行过礼,跟着皇上进了屋,垂手拱立。
崇祯坐定道:“客、魏、崔及五虎五彪均罪大恶极,天下皆知,神人共愤。朕要尔等早定爰书,尔等拖拉敷衍,至今一月有余,是要朕亲自写吗?”
“陛下,臣等……已拟好。”刑部尚书苏茂相已事先想到崇祯有此一问,已预备下了,边说边袖中一阵乱翻,然后双手呈上。王承恩接过呈给崇祯,崇祯不看内容,先把名字扫了一遍,眉毛就挑了起来:“那崔呈秀的呢?”
几人你瞪了我,我瞪了你。虽是三法司会勘,但按职守,凡推问狱讼案牍皆移送大理寺,所以最后都看住了大理寺少卿潘士良。
潘士良无法,只得回奏:“直隶府报籍没崔呈秀家产,共得金三百两,银七万两,箱柜三百件,房四千间,田三百顷,显有隐匿,按此数仅十得一二,其余尚勘验未实,故未拟就。”
崇祯不再说什么,翻开爰书看下去,渐渐地,眉头又挤成深壑:“吴淳夫、倪文焕削秩夺诰,田吉、李夔龙革职,田尔耕、许显纯逮论,杨寰、孙云鹤、崔应元削籍,哼!你们如此拟处,是曲意维护,还是要朕当个仁慈之君?五虎五彪委身奸阉,无君无亲,机锋势焰赫突逼人,受指怙威,杀人草菅,幽圉累囚,沉狱莫白,你们不是不知。如此薄惩,其他人等又该如何发落,国法如何得伸?再拟!”
四人唯唯领旨。崇祯已是怒极,一拍御案:“魏忠贤寸磔其尸,悬首河间,崔呈秀尸斩首,客氏尸发净乐堂焚化!魏、客爰书刊布中外,以为奸恶乱政之戒!”
几人明白皇上此举是要将惩处升格,可这几人自身也不干净,几人本意是对逆案骨干从轻惩处如能通过,朝臣自会以为出自圣意,也就懈了劲儿,如果圣意严惩,廷臣必穷追,自身也就难保。
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走前一步:“陛下,附阉者有卖身邀宠,以图进身,也有迫于情势,随声而已,并无过恶。如果一意苛求,只怕言官攀比邀功,牵连无辜。”
崇祯和缓了脸色:“说的是。不可枉纵,亦不可冤诬。朕想起一事:山西道御史刘重庆疏揭李永贞、刘若愚、李实受魏忠贤指使诬劾周起元、周顺昌,致二周瘐死。李实疏辩,当初上疏的奏本是魏忠贤从他那取走的空印纸,由李永贞填写的,你们去查验原疏,据实回奏。”
几人说了“是”,唯独黄立极愣在那儿,看看别人,又看看皇上,一脸的不明白。崇祯见他一大把年纪露出一副呆相,笑了起来:“老阁辅有疑问么?”
黄立极赶忙叉手一躬:“老臣未办过案子,不知如何查验原疏,请陛下明示。”
潘士良走上一步,拉了拉黄立极衣角:“这还用问圣上么?先填后印,朱在墨上,先印后填,墨在朱上,细看便知。”
黄立极恍然大悟。崇祯笑道:“原不是要你知道,朕叫你来不为此事。你的乞休折子朕阅了,是为胡焕猷上疏事吧?”
黄立极浑身一震!
山阴监生胡焕猷劾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身居揆席,漫无主持,甚至顾命之重臣,毙于诏狱;五等之爵,尚公之尊,加于阉寺;而生祠碑颂,靡所不至。律以逢奸之罪,夫复何辞?”
黄立极半天才回过神,已是股栗,赶忙跪倒:“臣德能平庸,忝居魁首,叨邀圣宠,已是有负君恩,如今年已老迈,恐负国家,罪不能赎。只是……只是,从来大臣被论劾,未有为缝掖书生所数如臣等者,负此辱而去,臣等虽身填沟壑终不瞑目啊!”
张瑞图、施凤来也立刻露出哭丧相,齐声附和。
“不必说了,祖制卧碑生员禁言事律,胡焕猷一个监生,竟敢上奏章,朕已将他论杖除名,国事纷纭,东西未靖,正赖卿等竭力匡勷,安心料理,以副朕怀。”
“谢陛下隆恩。”黄立极蹭了半天站不起来。
半日无言的李国突然说话:“陛下,臣请陛下不问胡焕猷。”
“唔?这是为何?”
“胡焕猷劾臣等,乃是为国家大义。”
“卿果然有宰相肚量。不过朕已处置了,你也不必再请了。”崇祯收了笑,“还有一事,陕西那个闹事的王二,压下去没有?”
几人互相看看,就都看了黄立极,黄立极只好回答:“回陛下,贼众以王二、钟光道为首,他们杀死了澄城知县张斗耀,继而相继攻下蒲城孝童村和韩城芝川镇,又西去宜君县,打开监狱,放出囚犯。现在已在洛河以北的山上竖旗立营,尚未压下去。”
“怎么这么点儿贼人几个月了还压不下去?”
“陛下,王二初聚众时不过几百人,现在已经上千人了。”李国道,“陕西连年灾荒,饥民遍野,胡廷宴、张斗耀等不思疏解,反而加紧催逼税赋。据说王二等攻破澄城县时,张斗耀正在坐堂追比。”
崇祯叹口气:“是啊,万历中以来,陕西的旱灾就没消停过,你们也该拿出个赈灾济民的办法来。不过,贼还得剿!告诉胡廷宴,速速进剿,务期荡平!你们都回去吧。”说着起身,正要离开,忽听远处传来哭声,竟是号啕大哭,崇祯本就心中不舒服,立时惹得怒火攻心,“王承恩,去看看,谁敢如此放肆!”
王承恩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禀道:“回皇上,是总督漕运太监崔文升。”
“朕还没死,他为谁哭丧?”
“回皇上,是因为御史吴焕疏参他为逆珰腹心,他觉得冤枉,想达帝听。”
“这是想达帝听吗?这是向朕示威!他冤枉吗?他引进李可灼,漫投寒药,至皇祖宾天!他总督漕运,与刘中选恣为纵肆,剥君虐民,几激大变!他还喊冤?拖下去杖一百,降净军,发孝陵!”
旁边几人同时心脏掉到腹腔里!这位爷实在厉害,一个总督漕运太监他都这般清楚,而且如此记得牢,这鬼门关是铁定难过了!正转身要走,忽听皇上叫:“你们回来!”
几人立定回过身。
崇祯走过来,说道:“朕曾说过宫中暂不收选内侍,但现在已裁撤至万余人了,却还有崔文升这等人,看来内侍要再换选一批。今后还是按祖制禁例:民间有四五子以上者,许以一子报官阉割,官府选定,监督净身,有司造册送部院衙门,供收补内官时选用,其余一律不准。以后收选内侍,要事先准奏。”
崇祯背着手溜达回去:“无知小民希图财利,私行阉割,童稚不堪,多至殒命,违禁戕生,深可痛恨!如敢有私自净身者,本人及下手之人处斩,全家发烟瘴地面充军,两邻歇家不举者同罪,要立刻布告民间!有司知而不禁,并行究处!”
黄立极应声“是”。
崇祯转过身来,盯着几人道:“自今以后,大小臣工须知各修职业,各效忠诚,不得有照权纳贿之心,巧为钻营。倘有敢蹈前辙交接近侍作弊者,必究如律!”
尾大不掉
隆冬时节,上朝时分天还未亮,大臣们排列停当了。崇祯手中拿着几份奏牍进来,先对王承恩说:“叫徐时泰、陈具庆来!”
王承恩答应着跑出去叫人传信儿。
崇祯坐稳当了,眼光扫了一圈儿,打开奏牍:
“三法司谳定逆案:吴淳夫、李夔龙、田吉、倪文焕引《职官受财枉法》律,发戍边卫所充军,由各原籍抚按官按银追赃:倪文焕五千两,吴淳夫三千两,李夔龙、田吉各一千两。田尔耕、许显纯引《职官故勘平人致死》律,处斩监候。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引《同僚知情共勘》律,减等杖一百,流三千里,发边卫充军。”
崇祯“啪”地合上本子:“众卿以为如何?”
下面响起一片叽咋声,被高旷的大殿的拢音效果一放大,传到崇祯耳朵里就变成了嗡嗡声,却不见一人站出来。
一群老麻雀!崇祯心中恨道,抬头喊了一声:“丁启睿!”
“臣在。”刑部侍郎丁启睿应声出班。
“李实一案,有无疑惑,有无暗昧?”
“奉旨九卿科道会审过,李实为虎作伥,陷害忠良,与李永贞、刘若愚构杀七命,不刑自招,并无暗昧。”
“如何处置?”
“拟处决不待时。”
“王永光,李实是不刑自招么?”
吏部尚书王永光狠劲盯了一眼丁启睿,出列回答:“李实初时不认,及用刑后才认了。”
崇祯慢慢站起,背了手:“一个说不刑自招,一个说用刑才招,你们到底会问过没有?想敷衍朕吗?”
二人都不敢答话,麻雀声也没了。崇祯从袖中抽出一份折子,一甩手扔下来:“这是李实诬劾周起元、周顺昌的原疏,你们仔细看看,是朱在墨上,还是墨在朱上?”
二人捡起看了,果然是墨在朱上。丁启睿就跪倒了:“陛下圣明非臣等可比,臣知过了,威福出自朝廷,一凭圣裁。”
崇祯怒道:“墨在朱上,先印后填,可见是空头本,你们到底勘验过没有?重刑之下,何求不得!刘若愚朕见过,老得就靠一根骨头支着了,魏忠贤会将这种人引为心腹?不拿得凭信,就含糊定罪?李实一个小小的苏杭织造太监就定他个决不待时,那五虎五彪却定个流徙充军,公是不公?”
众人噤若寒蝉,外面一声“徐时泰、陈具庆奉召觐见”,二人进殿远远跪下,口呼万岁。
崇祯喘了口气,重重坐下:“徐时泰陈具庆,去年大考,你二人一个主考南榜,一个主考北榜,崔呈秀子崔铎北榜中式,周应秋子周录南榜中式,是不是?”
二人一听这话,身子就筛糠了,还是徐时泰机灵些:“陛下,那考卷是由监考官收卷,并糊上姓名的,批卷之后各考官俱在时共同启封,阅卷之时臣实不知勾者为谁,何况三甲之内的卷子是要经各考官之手的,臣并无弊手。臣是为国家选材,怎敢私相勾串?”
崇祯是接了南京国子监助教施元征纠弹二人的劾疏,而徐时泰这番话听上去颇有道理,又无他们交通的凭据,崇祯沉默了一会儿:“朕知道了,崔铎周录褫革,他事免议,下去吧。”
待二人谢恩出去,崇祯道:“曹思诚说得对,你奏我一本,我奏你一本,难免有那图功希宠的,挟私构陷的,和那搅浑水求自保的,乱了朕的视听,误了江山社稷。即尔诸臣,才品各有长短,立身各有本末,殷鉴不远,自今为始,务荡涤肺肠,洗心革面,各修职业,勿得苟怀私图,致偾国事。朕受言虽广,用才必核,不但核查所荐之人,亦核查荐人之人,诸臣要慎思,所举者果然贤良,所劾者果然不肖?朕曾降谕,有反坐二字。”
崇祯眼光缓缓扫过众臣,最后落在曹思诚和吏部尚书房壮丽身上:“吏部、督察院听好,自明日始,大计天下吏,剔出媚珰之奸,综事考功,限月完成,是尔部责任,可听清了?”
两部出答:“臣领旨。”
崇祯点点头,翻开案牍道:“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李永贞、张体乾、谷应选、客光先、客璠、杨六奇、崔凝秀、崔铎、倪文焕、吴淳夫、李夔龙、田吉、崔文升、孙云鹤、杨寰等这些人,无论如何定案,先要追赃。”“啪”地合上案牍,“王承恩,宣旨吧。”
王承恩答应一声,声音高了八度:“上谕!”
众臣浑身一激灵,齐刷刷地跪下了。
王承恩展开诏书念起来,却是在黄立极等阁臣头上响了个炸雷:
故辅魏广微逞意借威,钳害朝政,持国柄授逆阉,毒遍海内,实为祸首。其以先朝焦芳例,除名为民,追夺荫恩,以为人臣附奸不忠之戒。魏忠贤专擅多年,羽翼丰牢,内外上下,盘根错节。着内阁及部、院大臣共定阉党逆案。钦此!
静了片刻,崇祯道:“宣第二道。”王承恩又念起来:
巨恶魏忠贤,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听群奸,矫诬善类,稍有触忌,肆行惨杀。数年来蔑诬不知几许,削夺不知几许。幽圄蔽日,况累弥天,冤抑所积,上干玄象,致星陨地裂,岁侵兵连。今魏忠贤、崔呈秀天刑已殛,臣民之愤稍舒,而诏狱游魂犹郁,岂所以昭朕维新之治?着部院并九卿科道,将已前斥害诸臣,从公酌议,采众评定。有非法禁死,情最可悯者,即与褒赠荫恤;其削夺牵连者,即与复官启用;有身故控赃难结、家属波累犹羁者,即与开释。废籍诸臣沉沦已久,朕此番昭雪,非徒弘旷荡之恩,正欲考其进退始末,以衡人品。周嘉谟等九十余员削逐情节,着吏部分别项款细开具奏。
王承恩念罢,崇祯又道:“宣第三道。”王承恩答应一声:
戒廷臣交接近侍。朝廷设官分职,内外各有攸司。人臣苟无私心,何必巧营别窦?若夫特立独行之风节,自可上接主知,天高听卑。而后宜各爱身名,倘蹈前辙,许科道纠参,务醒积习。内臣俱入直,非受命不许出禁门。
王承恩刚读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圣口又开:“宣第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