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御极以来,孜孜民力艰苦,思与休息。是封疆多事,征输重繁,未遑苏豁。乃有织造钱粮,虽有上供急需,朕痛念连年加派络绎,东西水旱频仍,商困役扰,民不聊生,朕甚悯焉!不忍以衣被组绣之工,重困此一方民。苏、杭织造,暂行停止。其俟东西底定之日,方行开造,以称朕敬天恤民之意。
处置崔、魏,潜移默夺,市虎不惊,而后迅雷急霆,刀枪不动,一夜功成,大臣们早领教了小皇帝的睿智大勇。
紧接着接连四道诏谕,惩处阉党,平反冤狱,戒内外勾连,罢徭役征输,件件切中时弊,而且措置高明,众大臣钦服之间,一喜一忧。
喜的是太、成之后,又见圣主,忧的是逆榜一出,人人自危,于是个个低了头想心事。
崇祯向后一靠:“奏事吧。”
“陛下,臣有奏。”李国出奏,“江西道御史张矿、山西道御史高弘图连疏顺天府丞刘志选、顺天巡抚刘诏、太仆寺少卿梁梦环。魏忠贤谋立魏良卿女为后,刘志选、梁梦环驰书极论国丈张国纪,妄图动摇中宫。先帝宾天,刘诏兵围都下,反迹昭彰。三人动摇宫闱,倾危社稷,罪过虎彪,应议处。陛下刚才处置数人中并不见提起,是否陛下未见张、高劾疏?”
“疏在哪儿?”崇祯心中一激,怎就忘了刘诏?提起刘诏崇祯就牙痒痒。
“已封进文书房。”
崇祯眼光转了一圈,转到王承恩身上。承恩忙躬身答道:“张、高二御史连上四疏,内容雷同,司房正摘择誊清。”
“行动太过迟缓!逆案之最,莫过此三人!朕已将刘诏下狱。三人着内阁部院一并议处!”
“臣亦有奏。”黄立极跨出一步。他心怨李国,这不是没事找事么,都提落出来,还怕轮不到自己头上?刚才那第一道旨连死了的前阁辅魏广微都不放过,这不是明摆着该轮到你我了么?此时不抽身而退,更待何时!心里打个挺儿,站了出来:“陛下不允臣等辞任,但臣已是老迈,恐不力任,臣请廷推增补阁臣,以光新政。”
近一段时间追查阉党闹得四阁辅惶惶不可终日。四人都是魏忠贤提拔的,又都为魏忠贤卖过力,又都受过弹劾,事闹大了,身为内阁大臣怎能逃脱干系?虽然头一次辞任皇上没答应,可前两天,崇祯看了由阁臣拟出的会试中选三百五十人的案册,见全是中官勋贵的姻戚门人,批了句“海内正人,概不得登启事!”退回内阁。
四人知道皇上不满意了,就再上了辞任疏,黄、施、张辞职的同时还不忘把胡焕猷的指责再辩解一番。
黄立极说:“忠贤假先帝之严命,臣等能不与乎?至于取旨褒赞,则文书官称上命拟票,一字不合,必令改票,甚则严旨切责,臣等不能尽职,计唯有见机之作,不尽受罪也。而忠贤不唯视臣等去就轻,即视臣等死生亦轻,不得已徘徊其门,冀有毫发之益于国,则亦少尽区区之心尔!臣等忠心,皇天可鉴。仰赖圣上英明,乾坤独运,刈除逆党,天下归心,喁喁望治。臣等老迈,无佐陛下治平之力,唯有祷佑盛世之心,恳乞致仕,余愿足矣。”
皇上再次下旨慰留:“卿居首辅,为国宣猷,委曲调剂,朕已洞悉。况国家多事之秋,正赖主持。卿为股肱,何得以菲言介意。”
不想李国这时还要给皇上心火添柴,黄立极就憋不住了,还是早说早走,别等火燎屁股再走。
其实崇祯看了三人的辞任疏差点儿背过气去!
施凤来的辞任疏更可气:“汉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因吕氏专权而不治事,吕后死,平吕安刘平、勃也。唐武则天因狄仁杰为相而少为坏事……”把朕当光腚小儿了,皇兄不读书,以为朕也不读书吗?居然自比汉唐名相良将,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如此寡廉鲜耻之人竟是我大明阁辅!但崇祯也知道这阁臣虽然可气,但阁臣的椅子不好坐,他们也确有不得已之处,而且只是附奸,而没害人。
另一方面崇祯还未物色得人,总不能没有内阁吧,再一方面,崇祯想给大臣们一个公允的形象,还不想一下子就弄到阁臣头上。
听了黄立极的建议,崇祯先是浅浅一笑,这倒是个进行新老交替的好主意。不过自万历后期以来,裙带、师生、同乡拉党结派渐成潮流,无党无派便难立足,以至朝廷上党派林立,满朝文武不是这党就是那派,偏执自用,以邻为壑,国家大事也是先从党派利益考虑,似这廷推大事,更是各派必争,全都为着私利,如何能推出放心可用之人?想至此便摇了摇头。
施凤来看出了崇祯的心思,便进前一步道:“廷推乃是众说纷纭,倒让陛下难于决断。臣以为不如听凭天意。”
崇祯睁大了眼:“如何听凭天意?”
“仿先朝例,先由诸部会推人选,再由陛下枚卜阁臣。”
不错,崇祯想,天要恶我,推也无用,天要善我,必与我贤臣良佐,于是点头道:“阁臣是少了些,辛劳过重,朕心不忍,就照卿等所奏,着九卿科道会推人选,择吉日举行枚卜大典!退朝!”
孝子闹堂
刑部大堂之上,左侍郎丁启浚居中坐定,一拍惊堂木:“带许显纯、崔应元!”这二人早押在偏房了,立时带到。
一声“跪下!”二人咕咚跪倒。
丁启浚喝道:“许显纯,朝廷重臣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诸人贪赃冤狱,均是你一手罗织,你有何话说?”
“大人,并非显纯一手罗织,是崔呈秀罗织名堂,魏忠贤指定显纯过堂的。当时的情势,谁敢不从啊!”许显纯显得很委屈。
丁启浚冷笑道:“自然有人不从!那杨涟等人不就是因为不从,才遭尔等毒手吗?你不是不敢不从,你就是魏忠贤一条专伺咬人的狗!”
“大人呐,显纯委实冤枉啊!不从魏忠贤是何下场,人人明白,大人心下也自清楚。”
突然有人从旁窜出,扬手就是一掌,打得许显纯满脸开花,“哇呀”一声怪叫。那人一把揪住显纯头发向后一拽:“睁开你狗眼看清了,上面坐的是丁大人,大人就是因魏忠贤弄权辞官而去,新主即位后才起用的。大人心下自然清楚你们这群狗!”说完扬手又是一掌。
丁启浚挥手示意此人松手,向许显纯道:“你可认得他?”
许显纯眼泡鼓胀,耳鼓震响,倒在地上强睁开眼,见此人弱冠年纪,身长膀大,甚是雄壮,却并不认得。
“他就是被你害死的前监察御史黄尊素的公子黄宗羲!”丁启浚摊开一份案牍,读道:
“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都受过全刑,各打四十棍,拶敲五十,夹杠五十。杨涟受刑最多,五日一审,显纯令将他头面乱打,齿颊尽脱,钢针作刷,遍体扫烂如丝,以铜锤击胸,肋骨寸断,最后用铁钉贯顶,立刻致死。死后七日,方许领尸,止存血衣数片,残骨几根。左光斗也被五日一审,裸体辱之。弛扭则受拶,弛镣则受夹,弛抄与夹,则仍戴扭镣以受棍。周顺昌在狱中大骂许显纯,显纯用铜锤击周顺昌齿,齿俱落。周宗建曾说魏忠贤不识一丁,魏忠贤命显纯以铁钉钉之,又使他穿绵衣,以沸汤浇之,顷刻皮肤卷烂,赤肉满身。”丁启浚向前一探身,“实也不实?”
许显纯明白抵赖不过,当时侍侧多人,早都招了,现在又将黄宗羲等东林后人都招来了,显是要置于死地了,便使出最后一招:“显纯为孝靖皇后外孙。律有议亲一条,理当从轻发落!”
大明律有“八议”,乃是援例前朝刑罚:
议亲,皇亲国戚;议故,皇帝故旧;议贤,贤德之人;议能,才干之人;议功,大功之人;议贵,三品以上官员和有一品爵位者;议勤,勤政之人;议宾,被尊为国宾之人。“八议”之内,犯罪减等,不处极刑。孝靖皇后即是神宗之妻、光宗生母,崇祯的祖母。
黄宗羲听罢又窜了出来,怒目圆睁:“许显纯与逆阉构难,忠良尽死其手,其罪滔天,当与谋逆同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国朝汉王朱高煦、宁王朱宸濠,尚且以谋反诛戮,何况后之外亲!”
朱高煦是明成祖朱棣次子,自幼力大,凶悍顽劣,永乐二年封汉王。高煦觉察成祖有废嫡立庶之意,便谋夺嫡,屡次陷害太子,被成祖察觉,革其爵位。及仁宗崩,太子朱瞻基赴京奔丧,高煦欲于途中劫杀,阴谋泄露,被禁锢南京。宣宗瞻基即位后,念叔侄之情,往探高煦,不想竟被高煦绊倒。宣宗恼怒,命人用三百斤铜缸盖住高煦。高煦欲运力举起铜缸。宣宗大惊,急命取来木炭,堆积在铜缸周围,点燃木炭,把高煦活活炙死在铜缸内。高煦妃韦氏及九子俱被处死。
朱宸濠是太祖朱元璋子朱权四世孙,弘治十二年袭封宁王。正德十四年,朱宸濠借口武宗荒淫无道,集兵号称十万造反,略九江、破南康,出江西,攻安庆。四十三天之后为王守仁所败,与诸子、兄弟一起被俘,押送北京伏诛。
黄宗羲说罢,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铁锥,扯住显纯衣领,大喝一声:“贼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直刺显纯脸颊。
许显纯一声惨叫,顿时血流如注!堂上人都愣住了。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黄宗羲再一锥直入肩膀,又一锥扎入小腹,再一锥刺入大腿,一连数锥,直刺得许显纯浑身尽是窟窿,哇哇惨叫,已成血人!
丁启浚醒过味儿来,心想这要当堂毙命,自己可撇不清,忙命人将黄宗羲拉住。许显纯连滚带爬缩到一旁号啕。黄宗羲转过身,看见一直跪在一旁的崔应元早已浑身筛糠,又一把捉住,一顿老拳,打得应元一边咳嗽一边连呼“饶命!”
丁启浚见黄宗羲打得性起,众人拦他不住,只得亲下堂来劝住宗羲:“太冲,你若取了他性命,会贻人口实,或说大刑逼供,或说杀人灭口,让我如何向圣上交代?”
黄宗羲吐口大气:“贼子,当初你杀我父,可曾想到饶命,可曾想到今日?今日暂寄你项上贼头,取你贼髭以代首级!”一手揪住崔应元胡须,一手抓住崔应元发髻,只一扯,只听崔应元叫声都拐了弯儿,双手掩嘴,满地打滚,顺着指缝流血!
黄宗羲抓着一大把连着肉滴着血的胡须,夺门而出,直奔东厂大牢。到得牢门口,把守的狱卒刚想问话,被他一把掀翻,直闯进去,寻得牢头,当胸揪住:“把你的人都召集来,快!”
牢头看黄宗羲一手抓着一把带血的胡子,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里还有一把蘸着血的铁锥,不敢违抗,变了声地叫:“都过来,快……快……”
待人聚齐了,黄宗羲手一划:“说,是谁动手害死前御史黄尊素的!嗯?”众人见他人高马大,手上身上都是血,眼睛也冒血,知道这是索命来的,都不敢吱声。
黄宗羲并非莽撞之人,而是个儒生,此时冷静下来,道:“我乃黄尊素之子,家父刚直,痛诋阉党,得罪魏贼,锦衣卫至苏州欲捕家父,被城中百姓驱打,不敢入城。家父闻知,即自投诏狱,之后情形你等俱知。你们都有恶行,虽是受人指使,罪亦难卸。只要说出谁是杀害家父的凶手,其余免究。如若不说,只看我这身上血、手中锥。血是许显纯、崔应元的,你们的骨头比他硬吗?说!”
许显纯、崔应元都被他刺了,而且黄宗羲直入大牢无人阻拦,看来当官的都不管了,咱也就别找死了,有那本来就不和睦的人道:“是叶咨、颜文仲。”
黄宗羲大喝:“谁是叶咨、颜文仲?”众人就都看向两个人,那二人便抖作一团。宗羲一把揪出,道:“你们是怎样害死家父的?说!”
二人扑通跪下:“是……是崔应元给……给的毒药,爷爷饶命!”
“呀呀呸!”黄宗羲不过十九岁,还下巴没毛呐,“我当不起你爷爷,更饶不得你!”说罢不分点儿地一通猛刺。
二人想跑腿已直不起,不一刻就捅成了马蜂窝,毙于狱中。
次日子时前后,黄宗羲正在客栈灯下看书,忽听楼下有叫门声,黄宗羲本未在意,不想来人却叩响了自己房门。开门看,并不认得。
那人也不等主人让,就闪进来,关上门。
不等主人开口,先说道:“公子不必紧张,在下不是歹人,我乃令尊昔日同僚。公子可知道李实?”
黄宗羲腾地站起:“就是那个诬陷家父的老太监?”
“是他,但他并未诬陷令尊啊!”
“屁话!他一纸奏折将家父等七人送进地狱,此时想自己迈过鬼门关?哼!先问问我饶过饶不过!”
“公子别急,坐下听在下细说端详。”他不等主人让座也坐下,“令尊在家赋闲时喜爱游湖,李实任苏州织造时也常去游湖,不想一来二去有了传闻,说令尊想效仿前朝刘一清联络张永除刘瑾故事,欲借李实之手除掉魏忠贤。还不是因为令尊与李实有泛湖之交嘛。”
武宗朝时,大太监刘瑾擅权贪婪,排陷异己,并谋夺朝,京营提督军务杨一清,与监军太监张永共谋,张永向武宗密奏刘瑾十七件不法情事及反叛形迹,刘瑾被逮,家中抄出金银数百万两并伪玺、玉带,被处凌迟。
“糊弄鬼呐!在苏州时,李实确曾登门求见,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举,但家父并不肯见,何来泛湖之交?”
“见与不见,传言已起呀!那还躲得过东厂的耳朵?魏忠贤立刻派人往江南暗中查访。恰巧李实的司房正在京城办事,得知了这个消息,不及向李实禀告,先带着厚礼跑去崔呈秀处求助。崔呈秀正琢磨如何向东林开刀呢,一听之下大喜,给那司房出了个主意,以李实之名,奏令尊等人一本。那司房进京公干,正好带着盖了李实印的空印本,当下崔呈秀代写了奏疏,呈了进去。确非李实所为呀,他都不知呀!”说完这番话,就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李实虽未实谋令尊,但具其名,不为无过。这是三千金,以补其过,只望公子勿再追究。”
黄宗羲一抬手将银票挥落地上:“我父冤魂只值三千金?哼!大堂上见!滚!”又将银票捡起,将那人推出门外,扔出银票,“嘭”地摔上门。